夫人也忙道:“去罢,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饭呢。”宝玉
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嬷嬷一溜烟去了。
刚至穿堂门前,只见袭人倚门立在那里,一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道:
“叫你作什么?”宝玉告诉他:“没有什么,不过怕我进园去淘气,吩咐吩咐。”
一面说,一面回至贾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见林黛玉正在那里,宝玉便问他:
“你住那一处好?”林黛玉正心里盘算这事,忽见宝玉问他,便笑道:“我心里
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宝玉听了拍手
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样,我也要叫你住这里呢。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
近,又都清幽。”
两人正计较,就有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日子好,哥儿姐儿们
好搬进去的。这几日内遣人进去分派收拾。”薛宝钗住了蘅芜苑,林黛玉住了潇
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氏住了稻香村,
宝玉住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鬟不算外,
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
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闲言少叙。且说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
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
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他曾有几首即
事诗,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略记几首云: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因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
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
骚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
题的。宝玉亦发得了意,镇日家作这些外务。
谁想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
闷闷的。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
嘻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
鬼混,却又痴痴的。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顽烦了
的,不能开心,惟有这件,宝玉不曾看见过。想毕,便走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
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
看。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茗烟又嘱咐他不可拿进园去,
“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宝玉那里舍的不拿进园去,踟蹰再三,
单把那文理细密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上,无人时自己密看。那粗俗过露的,
都藏在外面书房里。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
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
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
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
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
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
着花帚。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
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
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
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么
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
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好妹妹,
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
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
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
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
“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了,不觉带
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
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
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
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宝玉着了急,向前拦住说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
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
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
碑去。”说的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
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宝玉听了,笑
道:“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
不能一目十行么?”
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埋了罢,别提那个了。”二人便收
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