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
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
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李纨
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的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缀一两
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
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
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
笑,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
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两下
里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
越发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
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揭起,照了一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
的妆奁,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着李纨道:
“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我们来大顽大笑的。”李纨笑道:
“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
保佑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
还这么刁不刁了。”
林黛玉早红了脸,拉着宝钗说:“咱们放他一年的假罢。”宝钗道:“我有
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
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
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
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
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
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
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
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
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
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
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
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
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
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去。
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么画?”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
宝钗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
山水,托墨,禁得皴搜。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滃,画也不好,纸也可
惜。我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地
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
叫相公矾了,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
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爖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
洗笔。还得一张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从
新再置一分儿才好。”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写字的笔画画罢
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笔
就完了。”宝钗道:“你不该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也用不着,给你
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
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
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了,原怕记不清白,
要写了记着,听宝钗如此说,喜的提起笔来静听。宝钗说道:“头号排笔四支,
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
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
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
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
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你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
飞跌着,又顽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再要细绢箩四个,粗绢箩四
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
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
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
黛玉忙道:“铁锅一口,锅铲一个。”宝钗道:“这作什么?”黛玉笑道:“你
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的。”众人都笑起来。宝钗
笑道:“你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
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众人听说,都道:“原来如此。”
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
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嗳”了一声,
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宝钗笑
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
便要拧他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
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众人不知话内有因,
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宝钗原是和他顽,忽
听他又拉扯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厮闹,放起他来。黛玉笑道:
“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
众人爱你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黛玉果然
转过身来,宝钗用手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