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和婆惜两个,都低着头。那婆子坐在横头卓子边,口里七十
三八十四只顾嘈。唐牛儿闪将入来,看着阎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个喏,立在
边头。宋江寻思道:“这厮来的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唐牛儿是个乖的人,便
瞧科。看着宋江便说道:“小人何处不寻过,原来却在这里吃酒耍。好吃得安稳!”
宋江道:“莫不是县里有甚么要紧事?”唐牛儿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
早间那件公事,知县相公在厅上发作,着四五替公人来下处寻押司,一地里又没
寻处。相公焦燥做一片。押司便可动身。”宋江道:“恁地要紧!只得去。”便
起身要下楼。吃那婆子拦住道:“押司不要使这科段。这唐牛儿捻泛过来。你这
精贼也瞒老娘!正是鲁般手里调大斧。这早晚知县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乐,
有甚么事务得发作。你这般道儿,只好瞒魍魉。老娘手里说不过去。”唐牛儿便
道:“真个是知县相公紧等的勾当。我却不会说谎。”阎婆道:“放你娘狗屁!
老娘一双眼,却似琉璃葫芦儿一般。却才见押司努嘴过来,叫你发科。你倒不撺
掇押司来我屋里,颠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杀人可恕,情理难容。”这婆子跳
起身来,便把那唐牛儿劈脖子只一叉,浪浪跄跄直从房里叉下楼来。唐牛儿道:
“你做甚么便叉我?”婆子喝道:“你不晓得,破人买卖衣饭,如杀父母妻子。
你高做声,便打你这贼乞丐!”唐牛儿钻将过来道:“你打!”这婆子乘着酒兴,
叉开五指,去那唐牛儿脸上连打两掌,直攧出帘子外去。婆子便扯帘子,撇放
门背后,却把两扇门关上,拿拴拴了,口里只顾骂。那唐牛儿吃了这两掌,立在
门前大叫道:“贼老咬虫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皮,教你这屋里粉碎。教你双
日不着单日着。我不结果了你,不姓唐!”拍着胸,大骂了去。
婆子再到楼上,看着宋江道:“押司没事采那乞丐做甚么!那厮一地里去搪
酒吃,只是搬是搬非。这等倒街卧巷的横死贼,也来上门上户欺负人。”宋江是
个真实的人,吃这婆子一篇道着了真病,倒抽身不得。婆子道:“押司不要心里
见责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儿和押司只吃这杯。我猜着你两个多时不见,以
定要早睡。收拾了罢休。”婆子又劝宋江吃两杯,收拾杯盘下楼来,自去灶下去。
宋江在楼上自肚里寻思说:“这婆子女儿和张三两个有事,我心里半信不信。眼
里不曾见真实。待要去来,只道我村。况且夜深了,我只得权睡一睡。有看这婆
娘怎地,今夜与我情分如何?”只见那婆子又上楼来,说道:“夜深了,我叫押
司两口儿早睡。”那婆娘应道:“不干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楼来,口里
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欢。明日慢慢地起。”婆子下楼来,收拾了灶上,洗了
脚手,吹灭灯,自去睡了。
却说宋江坐在杌子上,只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时先来偎倚陪话,胡乱又将就几
时。谁想婆惜心里寻思道:“我只思量张三。吃他揽了,却似眼中钉一般。那厮
倒直指望我一似先时前来下气。老娘如今却不要耍。只见说撑船就岸,几曾有撑
岸就船。你不来采我,老娘倒落得。”看官听说,原来这色最是怕人。若是他有
心恋你时,身上便有刀剑水火也拦他不住,他也不怕。若是他无心恋你时,你便
身坐在金银堆里,他也不采你。常言道:“佳人有意村夫俏,红粉无心浪子村。”
宋江明是个勇烈大丈夫,为女色的手段却不会。这阎婆惜被那张三小意儿白依百
随,轻怜重惜,卖俏迎奸,引乱这婆娘的心,如何肯恋宋江。当夜两个在灯下坐
着,对面都不做声,各自肚里踌躇。却似等泥干掇入庙。看看天色夜深,只见窗
上月光。但见:
银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斜月映寒光,透户凉风吹夜气。雁声嘹亮,孤眠
才子梦魂惊。蛩韵凄凉,独宿佳人情绪苦。谯楼禁鼓,一更未尽一更催。别院寒
砧,千捣将残千捣起。画檐间叮当铁马敲碎旅客孤怀;银台上闪烁清灯,偏照离
人长叹。贪淫妓女心如铁,仗义英雄气似虹。
当下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时,复地叹口气。约莫也是二更天气。那婆
娘不脱衣裳,便上床去,自倚了绣枕,纽过身,朝里壁自睡了,宋江看了,寻思
道:“可奈这贱人全不采我些个!他自睡了。我今日吃这婆子言来语去,央了几
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罢。”把头上巾帻除下,放在卓子上,脱下盖
衣裳,搭在衣架上。腰里解下銮带,上有一把压衣刀和招文袋,却挂在床边栏干
子上。脱去了丝鞋净袜,便上床去那婆娘脚后睡了。半个更次,听得婆惜在脚后
冷笑。宋江心里气闷,如何睡得着。自古道:“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看
看三更交半夜,酒却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来,面桶里洗了脸,便穿了上盖衣
裳,带了巾帻,口里骂道:“你这贼贱人好生无礼!”婆惜也不曾睡着。听得宋
江骂时,纽过身回道:“你不羞这脸!”宋江忿那口气,便下楼来。
阎婆听得脚步响,便在床上说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没来由起五更
做甚么?”宋江也不应,只顾来开门。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时,与我拽上门。”
宋江出得门来,就拽上了。忿那口气没出处,一直要奔回下处来。却从县前过,
见一碗灯明。看时,却是卖汤药的王公,来到县前赶早市。那老儿见是宋江来,
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来得早?”宋江道:“便是,夜来酒醉,错听五鼓。”
王公道:“押司必然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宋江道:“最好。”就凳上
坐了。那老子浓浓地奉一盏二陈汤,递与宋江吃。宋江吃了,蓦然想起道:“如
常吃他的汤药,不曾要我还钱。我旧时曾许他一具棺材,不曾系得他。想起前日
有那晁盖送来的金子,受了他一条在招文袋里。何不就与那老儿做棺材钱,教他
欢喜?”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许你一具棺木钱,一向不曾把得与你。今
日我有些金子在这里,把与你,你便可将去陈三郎家买了一具棺材,放在家里。
你百年归寿时,我却再与你些送终之资。若何?”王公道:“恩主如常觑老汉,
又蒙与终身寿具,老子今世报答不得押司,后世做驴做马报答官人。”宋江道:
“休如此说。”便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时,吃了一惊,道:“苦也!昨夜
正忘在那贱人的床头栏干子上?我一时气起来,只顾走了,不曾系得在腰里。这
几两金子直得甚么!须有晁盖寄来的那一封书,包着这金。我本是在酒楼上刘唐
前烧毁了,他回去说时,只道我不把他来为念。正要将到下处来烧,又谁想王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