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店中歇了一夜。次日早晨,卢俊义离了村店,飞奔入城。
尚有一里多路,只见一人头巾破碎,衣裳蓝缕,看着俊义纳头便拜。卢俊义抬眼
看时,却是浪子燕青。便问燕青:“你怎地这般模样?”燕青道:“这里不是说
话处。”卢俊义转过土墙侧首,细问缘故。燕青道:“自从主人去后,不过数日,
李固回来,对娘子说道:‘主人归顺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去
官司首告了。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路,嗔怪燕青违拗,将我赶逐出门,将一应衣服,
尽行夺了,赶出城外。更兼分付一应亲戚相识,但有人安着燕青在家歇的,他便
舍半个家私,和他打官司。因此无人敢着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来城外求
吃度日。权在庵内安身。主人可听小乙言语,再回梁山泊去,别做个商议。若入
城中,必中圈套!”卢俊义喝道:“我的娘子不是这般人!你这厮休来放!”燕
青又道:“主人脑后无眼,怎知就里。主人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娘子
旧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日推门相就,做了夫妻。主人若去,必遭毒手!”卢俊
义大怒,喝骂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谁不识得!量李固有几颗头,敢做
恁般勾当!莫不是你做出歹事来,今日到来反说?我到家中,问出虚实,必不和
你干休!”燕青痛哭,拜侄下,拖住主人衣服。卢俊义一脚踢倒燕青,大踏步便
入城来。
奔到城内,迳入家中。只见大小主管,都吃一惊。李固慌忙前来迎接,请到
堂上,纳头便拜。卢俊义便问:“燕青安在?”李固答道:“主人且休问,端的
一言难尽!只怕发怒,待歇息定了却说。”贾氏从屏风后哭将出来。卢俊义说道:
“娘子休哭,且说燕小乙怎地来?”贾氏道:“丈夫且休问,慢慢地却说。”卢
俊义心中疑虑,定死要问燕青来成。李固便道:“主人且请换了衣报,吃了早膳,
那时诉说不迟。”一边安排饭食与卢员外吃。方才举筋,只听得前门后门,喊声
齐起,二三百个做公的抢将入来。卢俊义惊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绑了,一步一棍,
直打到留守司来。
其时梁中书正坐公厅,左右两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个,把卢俊义拿到
当面。贾氏和李固也跪在侧边。厅上梁中书大喝道:“你这厮是北京本处百姓良
民,如何却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到来,里勾外连,要打北
京!今被擒来,有何礼说?”卢俊义道:“小人一时愚蠢,被梁山泊吴用,假做
卖卦先生来家,口出讹言,扇惑良心,啜赚到梁山泊软监。过了四个月,今日幸
得脱身归来,并无歹意。望恩相明镜。”梁中书喝道:“如何说得过!你在梁山
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许多时?见放着你的妻子并李固告状出首,怎地是虚?”
李固道:“主人既到这里,招伏了罢。家中壁上,见写下藏头反诗,便是老大的
证见。不必多说。”贾氏道:“不是我们要害你,只怕你连累我。常言道:‘一
人造反,九族余诛。’”卢俊义跪在厅下,叫起屈来。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
是真难灭,是假易除。早早招了,免致吃苦。”贾氏道:“丈夫,虚事难人公门,
实事难以抵对。你若做出事来,送了我的性命。自古丈夫造反,妻子不首。不奈
有情皮肉,无情杖子。你便招了,也只吃得有数的官司。”李固上下都使了钱。
张孔目厅上禀说道:“这个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梁中书道:“说的是。”
喝叫一声:“打!”左右公人,把卢俊义捆翻在地,不由分说,打的皮开肉绽,
鲜血迸流,昏晕去了三四次。卢俊义打熬不过,仰天叹曰:“是我命中合当横死,
我今屈招了罢。”张孔目当下取了招状,讨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钉了,押去大牢里
监禁。府前府后,看的人都不忍见。当日推入牢门,乞了三十杀威棒,押到亭心
内,跪在面前。狱子坑上,坐着那个两院押牢节级,带管剑子,把手指道:“你
认的我么?”卢俊义看了,不敢则声。那人是谁?有诗为证:
两院押牢称蔡福,常常仪表气凌云。
腰间紧系青鸾带,头上高县垫角巾。
行刑问事人倾胆,使索施枷鬼断魂。
满郡庵称铁臂膊,杀人到处显精神。
这两院押狱兼充行刑剑子,姓蔡名福,北京土居人氏。因为他手段高强,人
呼他为铁臂膊。傍边立着一个嫡亲兄弟,姓蔡名庆,亦有诗为证:
押狱丛中称蔡庆,眉浓眼大性刚强。
茜红衫上描鸂鶒,茶神衣中绣木香。
曲曲领沿深染皂,飘飘博带浅涂黄。
金不灿烂头巾小,一朵花枝插鬓傍。
这个小押狱蔡庆,生来爱带一枝花,河北人氏,顺口都叫他他做一枝花蔡庆。
那人拄着一条水火棍,立在哥哥侧边。蔡福道:“你且把这个死囚带在那一间牢
里,我家去走一遭便来。”蔡庆把卢俊义自带去了。
蔡福起身,出离牢门来,只见司前墙下,转过一个人来,手里提着饭罐,而
带忧容。蔡福认的是浪子燕青。蔡福问道:“燕小乙哥,你做什么?”燕青跪在
地下,擎着两行珠泪,告道:“节级哥哥,可怜见小人的主人卢员外,吃屈官司,
又无送饭的钱财!小人城外叫化得这半罐子饭,权与主人充饥。节级哥哥,怎地
做个方便,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说罢,泪如雨上,拜倒在地。蔡福道:
“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饭把与他吃。”燕青拜谢了,自进牢里去送饭。蔡福转过
州桥来。只见一个茶博士,叫住唱喏道:“节级,有个客人在小人茶房内楼上,
专等节级说话。”蔡福来到楼上看时,却是主管李固。各施礼罢,蔡福道:“主
管有何见教?”李固道:“奸不厮瞒,俏不厮欺。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肚里。今
夜晚间,只要光前绝后。无甚孝顺,五十两蒜条金在此,送与节级。厅上官吏,
小人自去打”蔡福笑道:“你不见正厅戒石上刻着:‘下民易眶,上苍难欺’。
你的那瞒心昧己勾当,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两
金子与我,结果了他性命。日后提刑官下马,我吃不的这等官事!”李固道:
“只是节级嫌少,小人再添五十两。”蔡福道:“李固,你割猫儿尾,抖猫儿饭。
北京有名恁地一个卢员外,只直得这一百两金子!你若要我倒地他,不是我许你,
只把五百两金子与我。”李固便道:“金子有在这里,便都送与节级。只要今夜
晚些成事。”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边,起身道:“明日上来找尸。”李固拜谢,
欢喜去了。
蔡福回到家里,却才进门,史见一人揭起芦帘,随即入来,那人叫声:“蔡
节级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