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们如此殷勤,老景也还好过。”又想一想道:
“我总是留下私蓄,也没有别人得与他,何不拿些出来分与女儿们了?等他们感
激,越坚他每的孝心。”当下取三百两银子,每女儿与他一百两。女儿们一时见
了银子,起初时千欢万喜,也自感激;后来闻得说身边还多,就有些过望起来,
不见得十分足处。大家唧哝道:“不知还要留这偌多与那个用?”虽然如此说,
心里多想他后手的东西,不敢冲撞,只是赶上前的讨好。侄儿高文明照常往来,
高愚溪不过体面相待,虽也送他两把俸金、几件人事,恰好侄儿也替他接风洗尘,
只好直退。侄儿有些身家,也不想他的,不以为意。
那些女儿闹哄了几日,各要回去,只剩得老人家一个在这些败落旧屋里面居
住,觉得凄凉。三个女儿,你也说,我也说,多道:“来接老爹家去住几时。”
各要争先,愚溪笑道:“不必争,我少不得要来看你们的。我从头而来,各住几
时便了。”别去不多时,高愚溪在家清坐了两日,寂寞不过,收拾了些东西,先
到大儿女家里住了几时。第二个第三个女儿,多着人来相接。高愚溪以次而到,
女儿们只怨怅来得迟,住得不长远。过得两日,又来接了。高愚溪周而复始,住
了两巡。女儿们殷殷勤勤,东也不肯放,西也不肯放。高愚溪思量道:“我总是
不生得儿子,如今年已老迈,又无老小,何苦独自个住在家里?有此三个女儿轮
转供养,够过了残年了。只是白吃他们的,心里不安。前日虽然每人与了他百金,
他们也费些在我身上了。我何不与他们说过,索性把身边所有尽数分与三家,等
三家轮供养了我,我落得自由自在。这边过几时,那边过几时,省得老人家还要
去买柴籴米,支持辛苦,最为便事。”把此意与女儿们说了,女儿们个个踊跃从
命,多道:“女儿养父亲是应得的,就不分得甚么,也说不得。”高愚溪大喜,
就到自屋里把随身箱笼有些实物的,多搬到女儿家里来了。私下把箱笼东西拼拼
凑凑,还有三百多两,装好汉发个慷慨,再是一百两一家,分与三个女儿,身边
剩不多些甚么了。三个女儿接受,尽皆欢喜。
自此高愚溪只轮流住在三个女儿家里过日,不到自家屋里去了。这几间祖屋,
久无人住,逐渐坍将下来。公家物事,卖又卖不得。女儿们又撺掇他说:“是有
分东西,何不拆了些来?”愚溪总是不想家去住了,道是有理。但见女婿家里有
些甚么工作修造之类,就去悄悄载了些作料来增添改用。东家取了一条梁,西家
就想一根柱,甚至猪棚屋也取些椽子板障来拉一拉,多是零碎取了的。侄儿子也
不好小家子样来争,听凭他没些搭煞的,把一所房屋狼籍完了。祖宗缔造本艰难,
公物将来弃物看。自道婿家堪毕世,宁知转眼有炎寒?
且说高愚溪初时在女婿家里过日,甚是热落,家家如此。以后手中没了东西,
要做些事体,也不得自由,渐渐有些不便当起来。亦且老人家心性,未免有些嫌
长嫌短,左不是右不是的难为人。略不象意,口里便恨恨毒毒的说道:“我还是
吃用自家的,不吃用你们的。”聒絮个不住。到一家,一家如此。那些女婿家里
未免有些厌倦起来,况且身边无物,没甚么想头了。就是至亲如女儿,心里较前
也懈了好些,说不得个推出门,却是巴不得转过别家去了,眼前清净几时。所以
初时这家住了几时,未到满期,那家就先来接他;而今就过日期也不见来接,只
是巴不得他迟来些,高愚溪见未来接,便多住了一两日,这家子就有些言语出来
道:“我家住满了,怎不到别家去?”再略动气,就有的发话道:“当初东西三
家均分,又不是我一家得了的。”言三语四,耳朵里听不得。高愚溪受了一家之
气,忿忿地要告诉这两家。怎当得这两家真是一个娘养的,过得两日,这些光景
也就现出来了。闲话中间对女儿们说着姊妹不是,开口就护着姊妹伙的。至于女
婿,一发彼此相为,外貌解劝之中,带些尖酸讥评,只是丈人不是,更当不起。
高愚溪恼怒不过,只是寻是寻非的吵闹,合家不宁。数年之间,弄做个老厌物,
推来攮去,有了三家,反无一个归根着落之处了。
看官,若是女儿女婿说起来,必定是老人家不达时务,惹人憎嫌;若是据着
公道评论,其实他分散了好些本钱,把这三家做了靠傍,凡事也该体贴他意思一
分,才有人心天理,怎当得人情如此,与他的便算己物,用他的便是冤家。况且
三家相形,便有许多不调匀处。假如要请一个客,做个东道,这家便嫌道:“何
苦定要在我家请?”口里应承时,先不爽利了。就应承了去,心是懈的,日挨一
日,挨得满了,又过了一家。到那家提起时,又道:“何不在那边时节请了,偏
要留到我家来请?”到底不请得,撒开手。难道遇着大小一事,就三家各派不成?
所以一件也成不得了。怎教老人家不气苦?这也是世态,自然到此地位的,只是
起初不该一味溺爱女儿,轻易把家事尽情散了。而今权在他人之手,岂得如意?
只该自揣了些已也罢,却又是亲手分过银子的,心不甘伏。欲待别了口气,别走
道路,又手无一钱,家无片瓦,争气不来,动弹不得。要去告诉侄儿,平日不曾
有甚好处到他,今如此行径没下梢了。恐怕他们见笑,没脸嘴见他。左思右想,
恨道:“只是我不曾生得儿子,致有今日!枉有三女,多是负心向外的,一毫没
干,反被他们赚得没结果了!”使一个性子,噙着眼泪走到路旁一个古庙里坐着,
越想越气,累天倒地的哭了一回。猛想道:“我做了一世的儒生,老来弄得这等
光景,要这性命做甚么?我把胸中气不忿处,哭告菩萨一番,就在这里寻个自尽
罢了。”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高愚溪正哭到悲切之处,恰好侄儿高文明在外边收债回
来,船在岸边摇过,只听得庙里哭声,终是关着天性,不觉有些动念。仔细听着,
象是伯伯的声音,便道:“不问是不是,这个哭,哭得好古怪,就住拢去看一看,
怕做甚么?”叫船家一橹邀住了船,船头凑岸,扑的跳将上去,走进庙门,喝道:
“那个在此啼哭?”各抬头一看,两下多吃了一惊。高文明道:“我说是伯伯的
声音,为何在此?”高愚溪见是自家侄儿,心里悲酸起来,越加痛切。高文明道:
“伯伯,老人家休哭坏了身子,且说与侄儿,受了何人的气以致如此?”高愚溪
道:“说也羞人,我自差了念头,死靠着女儿,不留个后步,把些老本钱多分与
他们了。今日却没一个理着我了,气忿不过,在此痛哭,告诉神明一番,寻个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