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生就别了黄翁,径到长沙,访问黄翁三子应试的下处。已问着了,就写一
帖传与黄翁大儿子鹤龄。帖上写道:“十八年前与闻衣带事人韩某。”鹤龄一见
衣带说话,感动于心,惊出请见道:“足下何处人氏?何以知得衣带事体?”韩
生看那鹤龄时:年方弱冠,体不胜衣。清标固禀父形,嫣质犹同母貌。恂恂儒雅,
尽道是十八岁书生;邈邈源流,岂知乃二百年鬼子!韩生看那鹤龄模样,俨然与
王玉英相似,情知是他儿子,遂答道:“小郎君可要见写衣带的人否?”鹤龄道:
“写衣带之人,非吾父即吾母。原约在今年,今足下知其人,必是有的信,望乞
见教。”韩生道:“写衣带之人,即吾妻王玉英也。若要相见,先须认得我。”
鹤龄见说,知是其父,大哭抱住道:“果是吾父,如何舍得弃了儿子一十八年?”
韩生道:“汝母非凡女,乃二百年鬼仙,与我配合生儿,因乳养不便,要寄托人
间。汝母原籍湘潭,故将至此地。我实福建秀才,与汝母姻缘也在福建。今汝若
不忘本生父母,须别了此间义父,还归福建为是。”鹤龄道:“吾母如今在那里?
儿也要相会。”韩生道:“汝母倏去倏来,本无定所,若要相会,也须到我闽中。”
鹤龄至性所在,不胜感动。两弟鹤算、延龄在旁边听见说着要他归福建说话,少
年心性,不觉大怒起来,道:“那里来这野汉,造此不根之谈,来诱哄人家子弟,
说着不达道理的说话!好端端一个哥哥,却教他到福建去,有这样胡说的?”那
家人每见说,也多嗔怪起来,对鹤龄道:“大官人不要听这个游方人,他每专打
听着人家事体,来撰造是非哄诱人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的扯,推的推,要
搡他出去。韩生道:“不必罗唣!我已在湘潭见过了你老主翁,他只要完得聘金
四十两,便可赎回,还只是我的儿子。你们如何胡说!”众人那里听他?只是推
他出去为净。鹤龄心下不安,再三恋恋,众人也不顾他。两弟狠狠道:“我兄无
主意,如何与这些闲棍讲话!饶他一顿打,便是人情了。”鹤龄道:“衣带之语,
必非虚语,此实吾父来寻盟。他说道曾在湘潭见过爹爹来,回去到家里必知端的。”
鹤算,延龄两人与家人只是不信,管住了下处门首,再不放他进去与鹤龄相见了。
韩生自思儿子虽得见过,黄家婚聘之物,理所当还。今没个处法还得他,空
手在此,一年也无益,莫要想得儿子归去,不如且回家去再做计较。心里主意未
定,到了晚间,把竹筴击将起来。王玉英即至,韩生因说着已见儿子,黄家要偿
取聘金方得赎回的话。玉英道:“聘金该还,此间未有处法,不如且回闽中,别
图机会。易家亲事,亦是前缘,待取了聘金,再到此地完成其事,未为晚也。”
韩生因此决意回闽,一路浮湘涉湖,但是波浪险阻,玉英便到舟中护卫,至于盘
缠缺乏,也是玉英暗地资助,得以到家。到家之日,里邻惊骇,道是韩生向来遇
妖,许久不见,是被妖魅拐到那里去,必然丧身在外,不得归来了。今见好好还
家,以为大奇,平日往来的多来探望。韩生因为众人疑心坏了他,见来问的,索
性一一把实话从头至尾备述与人,一些不瞒。众人见他不死,又果有儿子在湘潭,
方信他说话是实。反共说他遇了仙缘,多来慕羡他。不认得的,尽想一识其面。
有问韩生为何不领了儿子归来,他把聘金未曾还得、湘潭养父之家不肯的话说了。
有好事的多愿相助,不多几时,凑上了二十余金,尚少一半。夜间击筴,与王玉
英商量。玉英道:“既有了一半,你只管起身前去,途中有凑那一半之处。”
韩生随即动身,到了半路,在江边一所古庙边经过,玉英忽来对韩生道:
“此庙中神厨里坐着,可得二十金,足还聘金了。”韩生依言,泊船登岸。走入
庙里看时,只见:庙门颓败,神路荒凉。执挝的小鬼无头,拿簿的判官没帽。庭
中多兽迹,狐狸在此宵藏;地上少人踪,魍魉投来夜宿。存有千年香火样,何曾
一陌纸钱飘!韩生到神厨边揭开帐幔来看,灰尘堆来有寸多厚,心里道:“此处
那里来的银子?”然想着玉英之言未曾有差,且依他说话,爬上去蹲在厨里。喘
息未定,只见一个人慌慌忙忙走将进来,将手在案前香炉里乱塞。塞罢,对着神
道声喏道:“望菩萨遮盖遮盖,所罚之咒,不要作准。”又见一个人在外边嚷进
来道:“你欺心偷过了二十两银子,打混赖,我与你此间神道面前罚个咒。罚
得咒出,便不是你。”先来那个人,便对着神道口里念诵道:“我若偷了银子,
如何如何。”后来这个人见他赌得咒出,遂放下脸子道:“果是与你无干,不知
在那里错去了。”先来那个人,把身子抖一抖,两袖洒一洒道:“你看我身边须
没藏处。”两个唧唧哝哝,一路说着,外边去了。
韩生不见人来了,在神厨里走将出来,摸一摸香炉,看适间藏的是甚么东西,
摸出一个大纸包来,打开看时,是一包成锭的银子,约有二十余两。韩生道:
“惭愧,眼见得这先入来的,瞒起同伴的银子藏在这里,等赌过咒搜不出时,慢
慢来取用。岂知已先为鬼神所知,归我手也!欲待不取,总来是不义之财;欲待
还那失主,又明显出这个人的偷窃来了。不如依着玉英之言,且将去做赎子之本,
有何不可?”当下取了,出庙下船,船里从容一秤,果有二十两重,分毫不少,
韩生大喜。
到了湘潭,径将四十金来送还黄翁聘礼,求赎鹤龄。黄翁道:“婚盟已定,
男女俱已及时,老夫欲将此项与令郎完了姻亲,此后再议归闽。唯足下乔梓自做
主张,则老夫事体也完了。”韩生道:“此皆老翁玉成美意,敢不听命?”黄翁
着媒人与易家说知此事。易家不肯起来道:“我家初时只许嫁黄公之子,门当户
对,又同里为婚,彼此俱便;今闻此子原籍福建,一时配合了,他日要离了归乡,
相隔着四五千里,这怎使得?必须讲过,只在黄家不去的,其事方谐。”媒人来
对黄翁说了。黄翁巴不得他不去的,将此语一一告诉韩生道:“非关老夫要留此
子,乃亲家之意如此。况令郎名在楚籍,婚在楚地,还闽之说,必是不妥,为之
奈何?”韩生也自想有些行不通,再击竹筴与玉英商量。玉英道:“一向说易家
亲事是前缘,既已根绊在此,怎肯放去?兄妾本籍湘中,就等儿子做了此间女婿,
成立在此也好。郎君只要父子相认,何必归闽?”韩生道:“闽是吾乡,我母还
在,若不归闽,要此儿子何用?”玉英道:“事数到此,不由君算。若执意归闽,
儿子婚姻便不可成。郎君将此儿归闽中,又在何处另结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