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卢云……你再不来,我可要生气了……”
寒风吹来,实在头痛欲裂,偏偏小年夜里往来船客稀稀寥寥,就是瞧不到那个身影。
正烦闷间,忽然臀上给人碰了一下。
牡丹花下死,风流鬼真多?琼芳怒道:“大胆!谁又死老婆了?”大怒之下,左肘向后一撞,身形旋动,怒拳击出,纵使眼前站的是卢云,满嘴兽牙也要不保。
堪堪打中一名倒楣鬼,忽然间她收住了拳头,呆呆望着面前的一轿子。
船身微微震荡,身边没有人轻薄她,却只有一八人大轿上来甲板。看这轿子好生威仪,红楹雕漆,镀金铜,尤其轿边四角高悬灯笼,照耀得甲板一片红晕,望来极为引人注目。
难得贵客上门,船老大早已满面堆笑,双手捧着金元宝,笑眯眯地指挥船夫帮伙,一箱箱行李便搬上了船。琼芳暗暗罕纳,忖道:“这人好大的排场,可是亲王出巡么?”
当时法制森严,寻常知州知县出巡,多是双人肩挑的软舆,不到三品以上,坐不得四人轿,以这排场来说,轿子里的若非郡王嫔妃,便该是极品尊爵、三公三孤。只是说也奇怪,当朝三公只有一个“少傅”陶显祖。这耄耋老人九旬高龄,俸禄十万石,活到老,领到老,子孙奉如祖先牌位,岂能放他离京?再看天下郡王各有封地,谁又敢擅下扬州?
琼芳熟知北京人物,却怎么也猜不透轿中人的身分,一时暗暗迷惑:“轿里人到底是谁?难道有妃子私自南下么?”
想着想,眼光便朝轿夫瞧去,只见诸人头缠白布,身穿白袍,她心下一奇,暗忖道:“异族人?怎会这样?”扬州贸易繁盛,虽有大食、波斯、天竺商旅在此聚集,可外国人坐轿游街,未免太过招摇。她揉了揉眼,心道:“怪了,这到底是谁的轿子,可得瞧个明白。”
此时华轿早已停上甲板,主人却无离轿之意,依稀可见帘后端坐一人,蒙蒙隆隆地瞧不见面貌。几名轿夫围拢过来,先放落了脚踏,又在轿旁燃烧炭盆,添火取暖。行舆座驾全依古礼,分毫不差,这下子却让琼芳看懂了门道,不由心下大惊:“皇族的人!”
欲知士大夫教养高低,不必当面观其谈吐,单看仪仗、舆服、车驾三者!便知端倪。
月前娟儿的师姐出巡游街,当时琼芳冷眼旁观,只觉都督夫人场面浩大,开道兵马众多,却因主事者少了学问,徒然引得百姓嘻笑指,全不见半威严。反观这轿子极为沈敛,不必敲锣打鼓,歌笙舞乐,只需几个小安排,便已衬出过人威仪,单以学问来说,不知高过艳婷几百倍。
琼芳看得一头雾水,心中便想:“原来是异族王公,难怪我不认得。一会儿请哲尔丹过来看看吧。”哲尔丹出身北方蒙古,这些轿夫却身穿西回衣衫,望来好似是突厥人,只是琼芳身为中华上国的天之骄女,管他东夷西戎、南蛮北夷,全做一气看了。至于哲尔丹的蒙古话能否说得通,头晕发烧之中,哪还有余力深思?
管他谁是谁,琼芳今夜只为卢云而来,只要大水怪没躲在轿子里,那便不关她的事。
摇了摇头,揭过了事情,便又专心等人。
雪势越大,河面上蒸起一片寒雾,这雪再落将下去,说不定水路交通断绝,这趟船便开不成了。琼芳举起手来,不住呼着暖气,就盼风雪更大,倘若卢云受困扬州,那更容易找到人了。
正守候间,忽听天宁寺钟声响起,那船老大领着几名稍公,迳从后舷转了出来,一时解绳的解绳,收锚的收锚,船老大上下过了人头,这趟船随时启航。眼看卢云迟迟不来,琼芳自知白跑一趟,也是发烧得厉害,连脾气也没了,便想匆匆下船,先回家睡上一觉再说。
正要走上船板,忽听对岸一声大喊:“且慢!”雪花飞舞,浓雾漂荡,雾中人影一片朦胧,但听脚步阵阵,却又有人过来了。
“卢云?”琼芳心头坪坪一跳,满心期待之中,便让开一步,要让来人上船。
浓雾破开,面前走来了一名男子,只见这人腰间带了只铁琵琶,愁眉苦嘴,眉毛下弯,配上那似眯未眯的老眼,哪里是卢云,却是一只黑乌鸦飞来了。
世道不靖,美男子全都不见了,却只有乌鸦到处飞舞。琼芳瞪了贼乌鸦一眼,芳心郁闷之中,便要走下船去,脚步才动,却见乌鸦男子直挺挺地站在船板上,却把自己的路给挡了。
船板窄小,若要两人同行,自己便得紧紧挨着对方,任凭人家乱吃豆腐。琼芳辛苦大半夜,伤风头疼兼加心情不好,一见恶犬挡路,登时怒道:“闪开!”
琼芳脾气不小,恶形恶状,说起话来自也冲得紧,正等着对方让路,哪知这人当真大胆,居然双手贴紧裤缝,立正端形,置若恍闻,好似吃不到豆腐,绝不甘休。
琼芳心下叹息,忖道:“这人八成也是个死老婆的,说不得,早些让他夫妻团圆吧。”正要将那人一脚踢下水去,忽在此时,那人双靴并拢,啪地一声大响传过,跟着将琵琶高举头。
那人解下琵琶,好似要奏乐了。琼芳见这人怪模怪样,不由微微一愣,道:“你想做啥?”
猛听琵琶爆出一声刺耳怪响,激得琼芳双手掩耳,尖叫道:“啊呀!”
琵琶叮叮连珠,本该悦耳悠扬,岂料竟能发出这等凄厉之声?五指拨送,琴音有如尖刀交磨,又似铁铲刮锅,让人牙齿发酸,寒毛倒竖,难听得无以复加。琼芳忍不住纵声尖叫:“别弹了!别弹了!”
那人毫不理会,只是不住弹奏,魔音穿脑,激荡耳鼓,琼芳己然一跤坐倒,满船客众也已掩耳坐地。眼看哀鸿遍野,那人却无收手之意,琼芳脸色惨白,颤巍巍地取出一物,忖道:“要比大声,你赢得过我么?”
要说天地最能爆响之物,莫过于手中的宝贝,这是琼家传下的护身法器,握柄镶以金字,上“江”下“充”,不消说,这正是太师遗物,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双发短枪。
劝君早让路,莫做无名尸,琼芳怒火冲天,正要掏枪向天击发。忽然琴音乍然而止,那人好似懂得枪子儿厉害,居然不再拨弄琵琶。琼芳火气高涨,不管这人弄什么玄虚,正要逼他跳落水去,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炮响,跟着两道红光燃起,烧得渡口夜空一片暗红。
满船人众见得异状,莫不议论纷纷。琼芳也是满心讶异,还来不及问话,便听岸上响起低沉喘息,一阵一阵,由远而近,浓雾中竟有什么东西欲上大船。琼芳心头发毛,正要向后退开,猛听吱地一声闷响,似有什么重物行上船板,竟然压得木板受力变形。
船板连接船舷岸上,专供乘客上下行走,眼看受力过重,木板弯曲,真似一头大象过来了。满船人众惊疑不定,全数起身来看,忽然甲板传来碰地一声,跟着大船摇晃不休,缓缓向右舷倾斜,船老大惊道:“船要翻了,大家快向朝另一边去!快!快!快!”船夫客人跑得一个不剩,全数挤到船舷另一端,水手更已抛下大锚,忙碌了半晌,终于止住斜晃之势。
怪事接踵而来,偏偏浓雾中什么也看不见,船老大又惊又怒,破口大骂:“T.M.D混蛋!是哪个王八蛋爬上老子的船?给我滚下去!”他冲上前去,正要喝骂,哪知脚步一顿,竟然倒退了一步,一众船夫怕老板吃亏了,便手提棍棒赶将过来。琼芳怕他们挨打,正要随行过去,忽见众人一同掉转回来,齐声尖叫:“湘西赶尸!湘西赶尸!”
琼芳心下大奇,她也曾听过赶尸之说,传闻湘西道士练有法力,能让客死异乡的尸身起跳行走,自行走回故里。本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想真有此事,想起僵尸蹦跳的情景,虽然心中发毛,却又大感好奇,反而望前走上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