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菜肴煮来和谢烟客共食,吃不完的禽兽便风干腌起。他烹调的手段大有独到之处,虽是
山乡风味,往往颇具匠心。谢烟客赞赏之余,问起每一样菜肴的来历,那少年总说是母亲所
教。再盘问下去,才知这少年的母亲精擅烹调,生性却既暴躁又疏懒,十餐饭倒是有九餐叫
儿子去煮,若是烹调不合,高兴时在旁指,不高兴便打骂兼施了。谢烟客心想他母子二人
都烧得如此好菜,该当均是十分聪明之人,想是乡下女子为丈夫所弃,以致养成了孤僻乖戾
的性子,也说不定由于孤僻乖戾,才为丈夫所弃。
谢烟客见那少年极少和他说话,倒不由得有暗暗发愁,心想:“这件事不从速解决,
总是一个心腹大患,不论那一日这娃娃受了我对头之惑,来求我自废武功,自残肢体,那便
如何是好?又如他来求我终身不下摩天崖一步,那么谢烟客便活活给囚禁在这荒山上了。
就算他只求我去找他妈妈和那条黄狗,可也是头痛万分之事。”
饶是他聪明多智,却也想不出个善策。
这日午后,谢烟客负着双手在林间闲步,瞥眼见那少年倚在一块岩石之旁,眉花眼笑的
正瞧着石上一堆东西。谢烟客凝神看去,见石上放着的正是大悲老人给他的那一十八个泥人
儿,那少年将这些泥人儿东放一个,西放一个,一会儿叫他们排队,一会儿叫他们打仗,玩
得兴高采烈。
谢烟客心道:“当年大悲老人和我在北邙山较量,他掌法刚猛,擒拿法迅捷变幻,斗到
大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在我‘控鹤功’下输了一招,当即知难而退。此人武功虽高,却只以
外家功夫见长,这些绘在泥人身上的内功,多半肤浅得紧,不免贻笑大方。”
当下随手拿起一个泥人,见泥人身上绘着涌泉、然谷、照海、太溪、水泉、太钟、复
留、交信等穴道,沿足而上,至肚腹上横骨、太赫、气穴、四满、中注、肓俞、商曲而结于
舌下的廉泉穴,那是‘足少阴肾经’,一条红线自足底而通至咽喉,心想:“这虽是练内功
的正途法门,但各大门派的入门功夫都和此大同小异,何足为贵?是了!大悲老人一生专练
外功,壮年时虽然纵横江湖,后来终于知道技不如人,不知从那里去弄了这一十八个泥人儿
来,便想要内外兼修。说不定还是输在我手下之后,才起了这番心愿。但练那上乘内功岂是
一朝一夕之事,大悲老人年逾七十,这份内功,只好到阴世去练了,哈哈,哈哈!”想到这
里,不禁笑出声来。
那少年笑道:“伯伯,你瞧这些泥人儿都有胡须,又不是小孩儿,却不穿衣衫,真是好
笑。”谢烟客道:“是啊!可笑得紧。”他将一个个泥人都拿起来看,只见一十二个泥人身
上分别绘的是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
肝经,那是正经十二脉;另外六个泥人身上绘的是任脉、督脉、阴维、阳维、阴跤、阳跤六
脉;奇经八脉中最是繁复难明的冲脉、带脉两路经脉却付阙如,心道:“这似乎是少林派的
入门内功。大悲老人当作宝贝般藏在身上的东西,却是残缺不全的。其实他想学内功,这些
粗浅学问,只须找内家门中一个寻常弟子指教数月,也就明白了。唉,不过他是成名的前辈
英雄,又怎肯下得这口气来,去求别人指?”想到此处,不禁微有凄凉之意。
又想起当年在北邙山上与大悲老人较技,虽然胜了一招,但实是行险侥幸而致,心想:
“幸好他无内功根基,倘若少年时修过内功,只怕斗不上三百招,我便被他打入深谷。嘿
嘿,死得好,死得好!”
他脸上露出笑容,缓步走开,走得几步,突然心念一动:“这娃娃玩泥人玩得高兴,我
何不乘机将泥人上所绘的内功教他,故意引得他走火入魔,内力冲心而死?我当年誓言只说
决不以一指之力加于此人,他练内功自己练得岔气,却不能算是我杀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
性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力加于其身’,不算违了誓言。对了,就是这个主意。”
他行事向来只凭一己好恶,虽然言出必践,于“信”之一字看得极重,然而什么仁义道
德,在他眼中却是不值一文,当下便拿着那个绘着‘足少阴肾经’的泥人来,说道:“小娃
娃,你可知这些黑红线,是什么东西?”
那少年想了一下,说道:“这些泥人生病。”谢烟客奇道:“怎么生病?”那少年道:
“我去年生病,全身都生了红。”
谢烟客哑然失笑,道:“那是麻疹。这些泥人身上画的,却不是麻疹,乃是学武功的秘
诀。你瞧我背了你飞上峰来,武功好不好?”说到这里,为了坚那少年学武之心,突然双足
一,身子笔直拔起,飕的一声,便窜到了一株松树上,左足在树枝上稍行借力,身子向
上弹起,便如袅袅上升一般,缓缓落下,随即又在树枝上弹起,三落三弹,便在此时,恰有
两只麻雀从空中飞过,谢烟客存心卖弄,双手一伸,将两只麻雀抓在掌中,这才缓缓落下。
那少年拍手笑道:“好本事,好本事!”
谢烟客张开手掌,两只麻雀振翅欲飞,但两只翅膀刚一扑动,谢烟客掌中便生出一股内
力,将双雀鼓气之力抵消了。那少年见他双掌平摊,双雀羽翅扑动虽急,始终飞不离他的掌
心,更是大叫:“好玩,好玩!”谢烟客笑道:“你来试试!”将两只麻雀放在他掌中,那
少年伸指抓住,不敢松手。
谢烟客笑道:“泥人儿身上所画的,乃是练功夫的法门。你拚命帮那老儿,他心中多谢
你,因此送了给你。这不是玩意儿,可宝贵得很呢。你只要练成了泥人身上那些红线黑的
法道,手掌摊开,麻雀儿也就飞不走啦。”
那少年道:“这倒好玩,我定要练练。怎么练的?”口中说着,张开了手掌。两只麻雀
展翅一扑,便飞了上去。谢烟客哈哈大笑。那少年也跟着傻笑。
谢烟客道:“你若求我教你这门本事,我就可以教你。学会之后,可好玩得很呢,你要
下山上山,自己行走便了,也不用我带。”那少年脸上大有艳羡之色,谢烟客凝视着他脸,
只盼他嘴里吐出“求你教我”这几个字来,情切之下,自觉气息竟也粗重了。
过了好一刻,却听那少年道:“我如求你,你便要打我。我不求你。”谢烟客道:“你
求好了,我说过决不打你。你跟着我这许多时候,我可打过你没有?”那少年摇头道:“没
有,不过我不求你教。”
他自幼在母亲处吃过的苦头实是创深痛巨,不论什么事,开口求恳,必定挨打,而且母
亲打了他后,她自己往往痛哭流泪,郁郁不欢者数日,不断自言自语:“没良心的,我等着
你来求我,可是日等夜等,一直等了几年,你始终不来,却去求那个什么也及我不上的小贱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