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大钩环,像两只可怖的大獠牙,松松地斜吊着微微泛黄的白色珠罗纱蚊帐的两角,使得那火苗的余晖便乘机泻入母亲已蛰伏半年有余的领地,给她那同样白里泛黄的脸庞凭空增添了一缕动感幽谧的色彩,令我不禁从心里升腾起一丝微茫的希求,渴望着病中的母亲能像执著闪烁的火焰一般,重新燃起蔓延生命的火花。
也许老天爷听到了我虔诚的祈求。
“叶子,扶我起来!”安静的母亲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中飘回人间,忽然睁开了双眼,微弱的语气伴着急促的神情呼唤着正在床边发呆的我。
我赶紧站起,匆忙地把床头边两只绣花枕重叠在一起,好让母亲瘦弱的身躯有一个柔软充实的依靠,同时把一件白底青色碎花的布褂给她轻轻地披上,遮掩了一些因过分憔悴而变得过于弱小的身躯。
母亲费力地半坐半靠着,从胸腔里酝酿的一口气演变成一声呻吟似的干咳,看得出来她在竭力忍耐着,忍耐着下一声即将出声的咳嗽,她成功了。
她稍微定了一下神,缓缓地拔出斜插在自己凌乱发丝里的一把棕红色玳瑁小发梳,依着我童年时就有的记忆,费力地把自己尚且乌黑的云鬓缓缓地梳理成一个椭圆的空心发髻。所不同的是,鬓边没有了那两缕迭现她风韵犹存的弯弯曲曲的青丝。
我识趣地为母亲拿来了一面铜质梳妆镜,我知道她一向喜好从镜子里检验一下自己是否收拾得玲珑洁净,犹如油漆剥落的窗台上那一盆被母亲栽植多年的兰花一样,脱俗而不浮华。
母亲对她的女儿会意地笑了一下,轻轻地推开镜子,把肩头快要滑落的衣褂重新披好,抚平了一下衣服上的皱褶,同时瞥了一眼桌上仍旧在不停地上下跳跃的煤油灯里的火苗。
我对母亲同样地挤出了一个微笑,我相信当时的那个笑一定比哭还难看,因为我真的很想哭。母亲在我心目中从小到大一直是一个雅致聪慧的女人,她那一手远近闻名的漂亮的刺绣绝活,和那一只被她终日弹拨得抑扬顿挫的琵琶乐曲,一直是我内心里礼膜拜的神圣殿堂。
因此,我为今世能有这样一个母亲而感到自豪。
可是,自从母亲在床上一咳不起,她的形象忽然变得萎缩起来,如同灯油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耗尽,令我嗅到了一股越来越浓烈的死亡气息,连那长jīng叶子上盛开的两三朵淡绿的小花,拂来的幽香中也暗含着一种忧伤的情愫。
母亲微弱的吩咐声打断我无限的思绪。
“叶子啊,去把大橱上的那只樟木箱取下来。”
我惊异地发现,在母亲倦怠的神情里,忽然迸发出一丝犀利的激情,并且在慢慢地蔓延扩大,组合成一副坚定柔韧的神态,令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我快步返身走出卧房,到客堂里搬了一只木长凳进来,脱掉脚上的布鞋,小心地站在了凹凸不平的凳子上。还好,正好够得着那只尘封已久快被人遗忘的大箱笼。
很奇怪,我以为十分沉重的箱子,却并不费力地被我搬了下来。我把它搁在了房里的小圆桌上。母亲做了一个让我打开的手势,我扳开了并未锁上的黄铜扣锁。顿时,一股浓郁的樟脑味直扑鼻际,我被刺激得打了一个喷嚏。
硕大的白色软缎面箱体里,孤零零地躺着一只用一块土黄颜色的布料纵横纠缠着的一个包裹,与有白里泛黄的箱子内衬相比,显得非常丑陋难看。我暗自思忖,在这块不起眼的布料里,究竟会承载着母亲什么样的秘密呢?
结果却出人意料。
母亲用她那纤细消瘦的手指娴熟地打开了黄布的死结,好像剥开了一层层缠绕在她心头的yīn霾。随着她双臂的一个大幅度有力的抖动,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突如其来的耀眼的红光,顿时把整个屋子照耀得通红一片,连房间里所有寒碜的家具也镀上了一层奇异的光芒。
母亲的瞳孔在急剧地缩小,伴随着眼底里噼啪作响的火苗,一起直愣愣地袭向我的脸庞,令我的皮肤周围蒸腾起一股焦灼的热浪。
我的脸红了,不是因为红光,却是由于来自母亲眼底深处的那份熊熊不泯的执著。
在母亲狭窄的病床上,此时此刻铺满了红色,那是一件鲜红的嫁衣,不是母亲自己的,而是母亲为我出嫁前做好的准备。
雪纺绸做成的嫁衣正中,绣着一对缭绕合欢的龙凤图案,交颈欲眠的亲密模样勾勒出夫妻恩爱和睦的和谐氛围。显然,那细细密密的淡青色丝线里,饱蘸着母亲对我寄予的所有热望。她这辈子惟一热衷的追求,就是希望她的女儿有一个好归宿,而这个归宿,是在我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不久,母亲亲自为我订下的婚事。
母亲的眼神里燃烧着坚定和执著,绵软的身躯也因为注入了神奇的红色光辉而变得活络挺拔,生命的活力在她浑身的每一个关节里浸润流淌。霎时,煤油灯下昏暗的母亲一下子变得熠熠生辉起来,我仿佛又看到了从前那个手抱琵琶嘤嘤弹唱的少妇,和着夕阳金色的余晖,袅袅地弥漫在江南水乡氤氲如画的血色黄昏中。
我的痴迷神态惊动了母亲,敏感的她读懂了我脸上的表情。
“叶子,你已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别总是那么一惊一乍地不懂事体。”母亲娇嗔的责备着我。
“妈,你真美,真的!”我的语气显得有苍白无力,尽管我多么想掩饰自己的恐慌。
“傻孩子,别拿妈寻开心了,妈这副人鬼不分的样子,到了阎王爷那里也未必会要我。”母亲边说边不由自主地捋了一下已被她刚才收拾妥帖的发丝。
我发现,母亲尽管瘦削得不成人形,却还依然保持着病前一贯的安详姿态。
“不!妈在我心里永远是最美的!”我很想在母亲面前保持一种欢愉的口吻,脱口而出的音调却变成了一种掺杂着诀别气息的抢白,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母亲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惨兮兮的苦笑。
“好好好,叶子,你要真让妈开心,就好好地把这件嫁衣收着。”母亲折叠起满屋的红光,郑重其事地把它交到了我的手里。整间屋子重又笼罩在一片昏黄暗淡的暮色油灯中,好像那不是一件嫁衣,是变戏法的魔衣一样,使刚才的奇异场景顿时销声匿迹,惟一可以证明的只有空气中仍旧回味着一丝樟脑与兰花悠然飘扬的气息。
“孩子,你也知道,同里镇是妈妈的娘家,毕福与你的婚事是妈给你们自小就订下的娃娃亲。他虽然是个木匠,妈看得出他是一个老实厚道的青年人,这些年我们娘俩虽住在苏州城里,可同里的毕家对我们也一直照顾不少,这门亲事不了结,一直是妈心里搁着的一块心病。”说着,母亲重又倚在了枕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可惜—,妈是看不到你成婚的那一天了,只是希望等我去了以后,你能尽快地回到同里,嫁入毕家,这样你就有了一份依靠。这是对妈最大的安慰。”
母亲吐出的每个字,像针一样直刺入我的胸膛,我一下跪倒在母亲的床前。
“妈!您别这么说!您的病会好的,我不要嫁人,我要一直守在您的身边!”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伏在母亲身上痛哭了起来。
母亲爱怜地捧起了我的面颊,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块白色的小丝巾,轻轻地擦着我不断涌出的泪水,说道:“叶子,自古男婚女嫁,这是自然,妈知道你心高,嫁给毕福是有委屈你,不要孩子气,相信妈的眼光,毕家虽穷,但会给你带来安宁的生活,你也有个人照顾,这不就是做女人最好的归宿吗?妈会在天堂里保佑你们的。”
母亲说完就是一阵令我撕心裂肺的干咳,手中的丝帕上浸染了一大片与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