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熟悉的乐器。
自小在母亲的耳濡目染下,我对琵琶的轮指、弹挑、推拉等技法至今耳熟能详。
此时的我,忽然间来了兴致,急切地想释放一下这些天来涌动在心里的委屈与不快。
于是,面对着近处东墙下几丛翠翠动人的幽篁,聆听着秋风细雨簇拥下竹叶敲窗的“沙沙”声响,我怡然自得地焚起了烛香,在午后一片安然的宁静中,操起了沉甸甸的琵琶,校正了一下弦音,弹起了那首母亲生前最为喜爱的、饱蘸着激情与喜悦的“龙凤呈祥”。
渐渐地,如痴如狂的音符一个又一个地从我的纤纤玉指下滑落而出,就像我体内的血液一般奔流不止。我仿佛忘记了一切,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孩提时代,重新变回了那个总绕膝在母亲身边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琴声穿过周家花园烟雨迷蒙的上空,声声不息地缭绕在周家大院里。
当最后一个音符随着我右手轮指戛然而止时,我内心的激动却仍未平息,清脆的挑弦声仍旧余音袅袅地回旋于四壁之间,挥之不去。
突然,我眼睛的余光里瞥见了一个人影站在了门外,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一动不动。我条件反射地“啊”地惊叫了一声,手中的琵琶被我突然的失力掉在了青砖地上,发出了一声如泣如诉的哀叹!
我惶然地低头一看,两根丝质弦已被突然的失重而震断,正抖抖索索地望着它同样惊魂未定的主人,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
“是谁,谁在那里?”我的声音胆怯而又颤抖。
那个影子却仍然无声无息,好像一个鬼魅一般岿然不动。
我浑身顿时起了一层缜密的小疙瘩。
踯躅地跨过了躺在地上的琵琶,蹑手蹑脚地移至窗门前,扶住窗框,我慢慢地探出半个身子往外一瞧,却不由得重重缓了一口气。
“荣妈!您怎么啦?也不回个声,真把我吓死了!”
荣妈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倒好像是被吓坏了。
“太太,原来是您呀!可真把老婆子吓着了,我还以为是二太太的幽灵在弹琴呢!”荣妈一边拍着自己的胸口,一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荣妈的话让我吃惊不小。
“怎么?二太太也会弹这首‘龙凤呈祥’吗?”
“哎哟,可不是嘛!周家人谁不知道,二太太虽然在周家时间不长,却整天都要到这里来弹琵琶,每次都弹这首曲子,耳朵里都快生茧子啦!”
原来如此!
难怪周叔对我情有独钟,看来我的许多方面的确与死去的二太太极为相似!
但是,我的脑海里搜集的所有关于二太太的信息,却怎么也无法与一个青楼女子联系在一起。
也许眼前的荣妈可以为我解开这个谜。
于是,我缠着荣妈,从老人家口里得到了一个关于二太太的完整形象。
果不其然,正像周汝佳说的那样,周玉成的二太太在未嫁入周家之前,的确是同里镇上落玉阁里的当红名妓“玉牡丹”。
只是,“玉牡丹”出身寒门,长得如花似玉,父母相继过世,无依无靠之际,被落玉阁老鸨看中,悉心培养成一名诗文并茂、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青楼艺妓。
“玉牡丹”心高志远,虽人在娼门,却从来只卖艺不卖身。她的姿色与绝佳技艺惊动了四野的猎艳豪绅,一时间,落玉阁门庭若雀,这让老鸨喜得合不拢嘴。不过,老鸨深知她的孤傲,暗地里一直盘算着为她找一个出得起大价钱的主顾。
一天晚上,年轻的周玉成被几个生意上的客户强行拖到了落玉阁。
桃红柳绿的艳门里,兴奋的嫖客们正望眼欲穿地一起争睹落玉阁当红名妓的风采。
“玉牡丹”一袭艳丽的紫色衫裙,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紫色的绸缎在灯影下泛着幽幽的冷光,裙摆处绣着一朵盛开的白牡丹,与她凝脂一样的肤色相得益彰,惊艳中透着一股非凡的冰清玉洁,直把许多慕名而来的嫖客看得一片嘘声四起。
台上的美人好像如入无人之地一般,优雅地倚凳而坐,从容不迫地调整了一下手中的琵琶姿势,在一片污浊的沆瀣之气中,玉指轻挑了一下丝弦,顿时,场下的躁动平息下来。
只听嘈嘈切切的琵琶弦音,伴着一腔幽怨,把一首“昭君怨”的琵琶曲演绎得淋漓尽致,博得了所有人的喝彩。
台下的周玉成惊呆了,为她的娴熟技艺,更为她玉指间流淌出的一种心碎的美丽与哀伤。在落玉阁这种三教九流的混杂之地,竟然也有如此清丽娟秀而又技艺超群的女子,这实在令他大惑不解。
从此以后,周玉成成了落玉阁里的常客。
“玉牡丹”的琵琶把他带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让他饱尝了中国古老乐器的丰沛神韵。而她的弹词唱腔,又蕴含着一种江南水乡女子的妩媚诱人,如流水般明丽透彻的独特魅力,更勾起了他柔情百转的飞扬思绪,久难平静。
他在与“玉牡丹”的不断接触中,发现了她的美丽,她的善良,和她对世俗的一种不屑一顾的孤傲,这是一个身处红门的女子难能可贵的美德。这让周玉成心里下了某种决心,他决定拯救这个品位不俗的女子,他觉得她应该得到更好的生活,而不是混迹于这种污秽不堪的场所,去赢得那些蝇营狗苟的男人们的垂青。
同时,已经丧妻五年的周玉成,也是为了满足自己蕴藏很久,又重新泛起的一丝情愁,这个女子实在有太多的温情,荡涤他那颗尘封已久的心灵。
周玉成对玉牡丹的这种痴迷并没有逃脱落玉阁老鸨yīn鸷锐利的双眼。结果,老鸨开出了一个落玉阁有史以来的最高天价,而周玉成却毫不犹豫地赎回了“玉牡丹”的卖身契约,将她娶回了周家,成了周老爷的二太太。
也许,一切都是上天注定,娶过门不久的二太太享受不了这份荣华富贵,离奇地溺水而亡,成了周老爷心中永远的痛。
所以,同里镇上一直流传着周玉成克妻的说法,原因是周家祖传的龙凤椅是一对活宝,娶进门的女子的命运都掌握在它们手中。
而周老爷从此以后也就断绝了再次娶妻的念头。
可是,十多年以后,爱情再一次垂青周玉成,一个名叫“叶子”的绣花女,不信同里镇上关于周家的邪说,毅然决然地走进了周家,成了周玉成的三太太。
在荣妈长长的叙述里,总是夹杂着太多的叹息。
“唉─我们家老爷的命可真的是苦啊!太太啊,老爷的脾气是固执了些,您可得多为老爷着想。您长得虽然挺像二太太,可千万不能像她那样,遇事要想开一,有什么委屈向老婆子多讲讲,别一个人闷在心里,啊?”
“荣妈,我不会的,我心里早把您当亲娘一样看待了,放心吧,我会体贴老爷的。”
“这就好!赶紧与老爷生个孩子吧,让周家也和别人家里一样热闹热闹!”
“荣妈,看您扯哪儿去了!”
一提到要与周叔生个孩子,我又满脸飞红,这一直是我的一个夙愿,荣妈虽老,心里可比谁都亮堂。
我不好意思地反身关上琴房的落地长窗,挽着荣妈一起往前宅而去。
一路上,一个丫环交给了我一封电报。
拆开一看,我却不由得犯了难。
电报是上海的蓉芳拍来的,只一行字,让我火速去一趟上海,但没有写明具体原因。
我心里琢磨着没准是为了汝佳与艳艳的婚事。
可是,为什么非要让我去上海呢?
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