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角落里的往事这时也不堪回首的兜上心头,使他倍觉心灰意冷地摇晃着身躯,一路歪歪斜斜地就往山上走去。
红莲大吃一惊,忙用力攥住他的衣袖。杜若置若罔闻地摇摇头,脸很奇怪地痉挛了一下,又遽然默不作声地流起泪来。
红莲进退维谷地相伴着杜若,心里像塞了只兔子似的又慌又乱,瞧阳光渐渐地消逝在峰峦那边的翠微里,四围薄雾很快的弥漫起来,阵阵山风摇荡着山林,发出乱杂而尖利的啸叫,更使她如芒刺在背,油然生发出针扎般的寒意。
红莲栖栖惶惶地跟着翻过一个山头,心里择善固执地一任性和倔犟早己荡然无存,她忽然发觉自己很柔弱,很一般,一片痴情不改,以至于这样心乱如麻、一筹莫展,她不时地回过头,去瞄那峰峦就快要沉没下去的夕阳,她真想忍气吞声地大哭一场,又想逆来顺受地责骂自己一顿,愧疚和极度的厌恶也在折磨着她,忍不住又委委屈屈地抽搐着鼻子,清莹的泪珠盈盈欲下,“若哥哥,我们回去吧——”
杜若下意识般地“嗯”了一声,恍恍惚惚地站住身,像不认识似的凝望着红莲,然而少顷他又皱皱眉头,心里腾起由轻蔑和憎恶而来的一腔怒火,仿佛丧失了的理智又回到了脑海,顿时一种不言而喻的耻辱感和一种无可置疑的自尊心使他猛地推开红莲,脸上瞬时就暴动着一种乖戾而凶悍的神色,“你还跟着我干什么呀!你走呀!我杜若就是烂泥田里的石滚、一辈子翻不了身,稻草绳子做裤腰带、打一辈子光棍,也不需要你来可怜。你不是说我最高的理想就是要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吗?你是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瞧你这德行,土里土气,蓬头垢面的,衣服穿得跟叫化子似的。若到越溪逢越女,红莲池里白莲开,嘿嘿,只有我瞎了眼,还当你是好纯洁的一朵红莲花哩!”
“若哥哥——,你不要这样!算我眼皮子浅,说错了话,对不起你,还不行!”红莲蓦觉心头阵阵刺痛,像是被人逼到了墙角,形容哀惋地愣了片刻,眉际愁云迭起,无地自容的羞辱与悔之莫及的绝望一时间也都来逼她。
杜若更是气不打一块来,一种铭心刻骨的反感和一种强烈的对红莲的厌恶之情充溢于整个心xiōng,旋即冷冰冰的拧起双眉,紧盯着红莲在畏惧中显得神色张皇的脸,“嘻嘻,笑话,你怎么会对不起我,你太对得起我了。我时时刻刻瞧着你脸色过日子,你要考大学,我没有一句怨言;你要丢生意不做,我没说一句重话。但你不能瞧不起我,随意往我脸上吐唾沫,你认为我杜若就是个老实巴交、任人唾弃,又可怜又可嫌的主儿。简直是笨猪拱刺蓬、不知道好歹,狗咬吕洞滨、有眼不认得真人。我是窝囊、无为、不争,别人打我的左脸,我还会把右脸伸上去呢,不就是一耳光吗,有什么了不得的!八大山人足蹁跹于市上,裂僧衣投之于火,拾粪土咀嚼于口中,不也令万世景仰;米芾见巨石奇丑,‘此足以当吾拜’,即具衣冠,呼之为兄,不也流芳百世。我不敢说就此也有一种落拓文人的空虚和痛苦的狂态,但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我既然饱读诗书,为环境所逼,不能进而有所作为,那我退而独善其身,又有何不可。说我最高的理想就是想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真是太了解我了,我是喜欢漂亮女人,你没看见,我柜上贴的,壁上挂的,书上画的,都是些光屁股大奶包的女人,但这是人体美的典型懂吗,是人类的审美通感!女人天生就要生育,所以世世代代以肥臀为美,女人要养育子女,所以生生世世才有丰rǔ崇拜!人家美术学院的学生,不都是通过**习作来完成艺术上的学习的。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女朋友没谈过,连女人睡在床上是什么模样都没瞧见,再不知道隐秘的女性经验,那我还画什么画儿,那我几年来对艺术的追求不都成了儿戏。告诉你,红莲,咱不妨打开窗户说亮话,我是爱你,铭心刻骨地爱你,你近乎动摇了我好多做人的原则,你使我明白了好多做人的道理。我想我不能辜负了你的青春,我想我不能轻贱了你的怜悯,想一个心眼儿对你好,贴着你过一辈子,没想到你一只脚踩在门槛上、不知进退,竟跟那些调嘴学舌的长舌妇一样来讥笑我!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总有一天我会实现我的梦想,总有一天我会劳而有得。既然咱们没什么共同语言,打碎了的盆子敲烂了的碗似的,根本就合不到一块,既然你压根儿就瞧不起我,那还何谈什么爱情!正好,你要上大学,去过属于你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我要回工区,去做我见不了天日的养路工,那就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趁早分手,一刀两断,你走呀!你走呀!——”
“若哥哥——你这是怎么呀!谁要跟你分手啦,你总是神经过敏,睁着眼睛瞎说白话!”红莲忽然剧烈地抖动着身子,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双眸一下子就挤满了盈盈的泪水。
“谁是你的若哥哥?别脚脖子上戴花、美的不是地方,裤裆里插扁担、自己抬高自己了。你不是年轻、漂亮、知识一摞一摞的,找你的白马王子去呀!我二杆子,吃错了药,你没看见,我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那来的福分消受你这样花骨朵儿堆砌出来的人儿,别说咱杜二杆子祖坟上没长这根蒿子,即便是前世做和尚,烧了一辈子香,念了一辈子佛,怕也没这份飞来艳福!你走吧!何必要撕皮破脸的闹得彼此都不愉快呢?像我这样屙屎打喷嚏、两头背时的憨包,装王八给人踹在脚底下的窝囊废,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你走呀!你给我走呀!”
红莲呆呆地愣了会儿,心里像有团熊熊的烈火在燃烧,脸也愤怒得发紫了,望杜若吃了砒霜似的声嘶力竭地尖叫,穷神恶煞般地朝自己挥舞着拳头。红莲先是疲于应付地低着头,嘴唇默默地哆嗦着,一种遇人不淑的悲哀和一种遭人薄幸的悲凉充塞于心间。接着她又微微地闭上眼,泪痕犹在的面颊可怜巴巴地抽搐着,双腿像扎了根似的坠着太多的辛酸和落寞,压倒一切的绝望彻底地击毁了她。以后她又毅然决然地抬起头,像挣破被蛛网束捕的生灵,面容洋溢着无以名状的光辉,眉宇喜出望外地开朗起来,一种脱离苦海般的心花怒放的感觉从xiōng臆袅袅而过,一直痉挛不已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交替浮现着几许安详几许轻松的快意,“若哥哥,你犯昏犯够了吧,泥人儿还有个土性子呢,你这样对我,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说完,伸手抹把脸上湿漉漉的泪水,就朝着峰下夕阳映媚的山道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你走了,带着失望和悲伤;我也走了,把一情爱在失望和悲伤中慢慢地噍掉。红莲,要是我们从此以后永不相见,要是从此以后我也像两面国的臣民,正面“和颜悦色,谦恭可爱”,反面“鼠眼鹰鼻,舌如钢刀”,那或许人生的悲剧就不会那么多的降临到你我头上,要是我也像庐陵邑子,道经彭泽,辄以船中所有尽投入湖中,求得如愿者相随,那我们或许就真的能过上几天贫贱夫妻的日子,也能享受得到几天男耕女织的人的快乐……
杜若痴痴迷迷地从山里回来,天己经断黑了。小站微明的轮廓黑忽忽地突出在山梁莽苍的林带上,风吹树林沙沙作响,莫不是红莲跟来了,脚步细碎,欲行又止;工区几散散落落的灯光被风翻卷出隐隐约约的亮色,远望树影婆娑,枝叶披拂,这风姿多象红莲啊,每逢新月出东岭,红莲总喜欢披散着满头的秀发,俏立在山影月色里,丢下一串碎在清辉中的银铃声,任风抚月爱,婀娜多姿……
杜若迷迷惘惘地回到家,屋内冷清清的,四壁犬牙交错地游移着山梁黝黝的黑影,窗外虫豸萎靡而干巴巴的鸣叫有一阵没一阵地传来,更使他心里空落落的。杜若勉强地抑止着自己在屋里踱几步,又闷声闷气地诅咒几句自己,就一头歪倒在沙发上,昔日红莲那如花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