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前恩爱,如痴如醉,
寝食俱废。山前山后庄户,也有晓得庄生是个逃名的隐士,来吊孝的,到底不比
城市热闹。
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少年秀士,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俏无双,风流
第一。穿扮的紫衣玄冠,绣带朱履,带着一个老苍头,自称楚国王孙,向年曾与
庄子休先生有约,欲拜在门下,今日特来相访。见庄生已死,口称:“可惜!”
慌忙脱下色衣,叫苍头于行囊内取出素服穿了,向灵前四拜道:“庄先生,弟子
无缘,不得面会侍教。愿为先生执百日之丧,以尽私淑之情。”说罢,又拜四拜,
洒泪而起,便请田氏相见。田氏初次推辞。王孙道:“古礼,通家朋友,妻妾都
不相避,何况小子与庄先生有师弟之约。”田氏只得步出孝堂,与楚王孙相见,
叙了寒温。田氏一见楚王孙人才标致,就动了怜爱之心,只恨无由厮近。楚王孙
道:“先生虽死,弟子难忘思慕。欲借尊居,暂住百日,一来守先师之丧,二者
先师留下有什么著述,小子告借一观,以领遗训。”田氏道:“通家之谊,久住
何妨。”当下治饭相款。饭罢,田氏将庄子所著《南华真经》及《老子道德》五
千言,和盘托出,献与王孙。王孙殷勤感谢。草堂中间占了灵位,楚王孙在左边
厢安顿。田氏每日假以哭灵为由,就左边厢,与王孙攀话。日渐情熟,眉来眼去,
情不能已,楚王孙只有五分,那田氏到有十分。所喜者深山隐僻,就做差了些事,
没人传说;所恨者新丧未久,况且女求于男,难以启齿。
又捱了几日,约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马,按捺不住,悄地唤老苍头进
房,赏以美酒,将好言抚慰。从容问:“你家主人曾婚配否?”老苍头道:“未
曾婚配。”婆娘又问道:“你家主人要拣什么样人物才肯婚配?”老苍头带醉道:
“我家王孙曾有言,若得像娘子一般丰韵的,他就心满意足。”婆娘道:“果有
此话?莫非你说谎?”老苍头道:“老汉一把年纪,怎么说谎?”婆娘道:“我
央你老人家为媒说合,若不弃嫌,奴家情愿服事你主人。”老苍头道:“我家主
人也曾与老汉说来,道一段好姻缘,只碍师弟二字,恐惹人议论。”婆娘道:
“你主人与先夫原是生前空约,没有北面听教的事,算不得师弟。又且山僻荒居,
邻舍罕有,谁人议论?老人家是必委曲成就,教你吃杯喜酒。”老苍头应允。临
去时,婆娘又唤转来嘱付道:“若是说得允时,不论早晚,便来房中回复奴家一
声,奴家在此专等。”老苍头去后,婆娘悬悬而望。孝堂边张了数十遍,恨不能
一条细绳缚了那俏后生俊脚,扯将入来,搂做一处。将及黄昏,那婆娘等得个不
耐烦,黑暗里走入孝堂,听左边厢声息。忽然灵座上作响,婆娘吓了一跳,只道
亡灵出现,急急走转内室,取灯火来照,原来是老苍头吃醉了,直挺挺的卧于灵
座桌上。婆娘又不敢嗔责他,又不敢声唤他,只得回房,挨更挨,又过了一夜。
次日,见老苍头行来步去,并不来回复那话儿。婆娘心下发痒,再唤他进房,
问其前事。老苍头道:“不成!不成”婆娘道:“为何不成?莫非不曾将昨夜这
些话剖豁明白?”老苍头道:“老汉都说了。我家王孙也说得有理,他道:‘娘
子容貌,自不必言。未拜师徒,亦可不论。但有三件事未妥,不好回复得娘子。’”
婆娘道:“那三件事?”老苍头道:“我家王孙道:‘堂中见摆着个凶器,我却
与娘子行吉礼,心中何忍,且不雅相。二来庄先生与娘子是恩爱夫妻,况且他是
个有道德的名贤,我的才学万分不及,恐被娘子轻薄。三来我家行李尚在后边未
到,空手来此,聘礼筵席之费,一无所措。为此三件,所以不成。’”婆娘道:
“这三件都不必虑。凶器不是生根的,屋后还有一间破空房,唤几个庄客抬他出
去就是,这是一件了。第二件,我先夫那里就是个有道德的名贤?当初不能正家,
致有出妻之事,人称其薄德。楚威王慕其虚名,以厚礼聘他为相,他自知才力不
胜,逃走在此。前月独行山下,遇一寡妇,将扇扇坟,待坟土干燥,方才嫁人。
拙夫就与他调戏,夺他纨扇,替他扇土,将那把纨扇带回,是我扯碎了。临死时
几日还为他淘了一场气,又什么恩爱!你家主人青年好学,进不可量。况他乃是
王孙之贵,奴家亦是田宗之女,门地相当。今日到此,姻缘天合。第三件,聘礼
筵席之费,奴家做主,谁人要得聘礼?筵席也是小事。奴家更积得私房白金二十
两,赠与你主人,做一套新衣服。你再去道达,若成就时,今夜是合婚吉日,便
要成亲。”老苍头收了二十两银子,回复楚王孙。楚王孙只得顺从。老苍头回复
了婆娘。
那婆娘当时欢天喜地,把孝服除下,重勾粉面,再朱唇,穿了一套新鲜色
衣。叫苍头顾唤近山庄客,扛抬庄生尸柩,停于后面破屋之内,打扫草堂,准备
做合婚筵席。有诗为证:
俊俏孤孀别样娇,王孙有意更相挑。一鞍一马谁人语?今夜思将快婿招。
是夜,那婆娘收拾香房,草堂内摆得灯烛辉煌,楚王孙簪缨袍服,田氏锦袄
绣裙,双双立于花烛之下,一对男女,如玉琢金装,美不可说。交拜已毕,千恩
万爱的,携手入于洞房,吃了合卺杯。正欲上床解衣就寝,忽然楚王孙眉头双皱,
寸步难移,登时倒于地下,双手磨胸,只叫心疼难忍。田氏心爱王孙,顾不得新
婚廉耻,近前抱住,替他抚摩,问其所以。王孙痛极不语,口吐涎沫,奄奄欲绝。
老苍头慌做一堆。田氏道:“王孙平日曾有此症候否?”老苍头代言:“此症平
日常有。或一二年发一次,无药可治,只有一物,用之立效。”田氏急问:“所
用何物?”老苍头道:“太医传一奇方,必得生人脑髓热酒吞之,其痛立止。平
日此病举发,老殿下奏过楚王,拨一名死囚来,缚而杀之,取其脑髓。今山中如
何可得?其命合休矣!”田氏道:“生人脑髓,必不可致。第不知死人的可用得
么?”老苍头道:“太医说,凡死未满四十九日者,其脑尚未干枯,亦可取用。”
田氏道:“吾夫死方二十馀日,何不斫棺而取之?”老苍头道:“只怕娘子不肯。”
田氏道:“我与王孙成其夫妇,妇人以身事夫,自身尚且不惜,何有于将朽之骨
乎?”
即命老苍头伏侍王孙,自己寻了砍柴板斧,右手提斧,左手携灯,往后边破
屋中,将灯檠放于棺盖之上,觑定棺头,双手举斧,用力劈去。妇人家气力单微,
如何劈得棺开?有个缘故,那庄周是达生之人,不肯厚敛,桐棺三寸,一斧就劈
去了一块木头,再一斧去,棺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