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了,跳下西湖,且做个饱鬼。当下一径走出涌金门外西湖边,见座高楼,上
面一面大牌,朱红大书:“丰乐楼”。只听得笙簧缭绕,鼓乐喧天。俞良立定脚
打一看时,只见门前上下首立着两个人,头戴方样头巾,身穿紫衫,脚下丝鞋
净袜,叉着手,看着俞良道:“请坐!”俞良见请,欣然而入。直走到楼上,拣
一个临湖傍槛的閤儿坐下。只见一个当日的酒保,便向俞良唱个喏:“覆解元,
不知要打多少洒?”俞良道:“我约一个相识在此。你可将两双箸放在桌上,铺
下两只盏,等一等来问。”酒保见说,便将酒缸、酒提、匙、箸、盏、碟,放在
面前,尽是银器。俞良口中不道,心中自言:“好富贵去处,我却这般生受!只
有两贯钱在身边,做甚用?”少顷,酒保又来问:“解元要多少酒打来?”俞良
便道:“我那相识,眼见的不来了。你与我打两角酒来。”酒保便应了,又问:
“解元,要甚下酒?”俞良道:“随你把来。”当下酒保只当是个好客,折莫甚
新鲜果品、可口肴馔、海鲜、案酒之类,铺排面前,般般都有。将一个银酒缸盛
了两角酒,安一把杓儿,酒保频将酒荡。俞良独自一个,从晌午前直吃到日晡时
后,面前按酒,吃得阑残。俞良手抚雕栏,下视湖光,心中愁闷。唤将酒保来:
“烦借笔砚则个。”酒保道:“解元借笔砚,莫不是要题诗赋?却不可污了粉壁,
本店自有诗牌。若是污了粉壁,小人今日当直,便折了这一日日事钱。”俞良道:
“恁地时,取诗牌和笔砚来。”须臾之间,酒保取到诗牌笔砚,安在桌上。俞良
道:“你自退,我教你便来,不叫时休来。”当下酒保自去。
俞良拽上閤门,用凳子住,自言道:“我只要显名在这楼上,教后人知我。
你却教我写在诗牌上则甚?”想起身边只有两贯钱,吃了许多酒食,捉甚还他?
不如题了诗,推开窗,看着湖里只一跳,做一个饱鬼。当下磨得墨浓,蘸得笔饱,
拂拭一堵壁子干净,写下《鹊桥仙》词:
“来时秋暮,到时春暮,归去又还秋暮。丰乐楼上望西川,动不动八千里路。
青山无数,白云无数,绿水又还无数。人生七十古来稀,算恁地光阴,能来
得几度!”
题毕,去后面写道:“锦里秀才俞良作。”放下笔,不觉眼中流泪。自思量
道:“活他做甚,不如寻个死处,免受穷苦!”当下推开槛窗,望着下面湖水,
待要跳下去,争奈去岸又远,倘或跳下去不死,颠折了腿脚,如何是好?心生一
计,解下腰间系的旧绦,一搭搭在閤儿里梁上,做一个活落圈。俞良叹了一口气,
却待把头钻入那圈里去,你道好凑巧!那酒保见多时不叫他,走来閤儿前,见关
着门,不敢敲,去那窗眼里打一张,只见俞良在内,正要钻入圈里去,又不舍得
死。酒保吃了一惊,火急向前推开门,入到里面,一把抱住俞良道:“解元甚做
作?你自死了,须连累我店中!”声张起来,楼下掌管、师工、酒保、打杂人等,
都上楼来,一时嚷动。众人看那俞良时,却有八分酒,只推醉,口里胡言乱语不
住声。酒保看那壁上时,茶盏来大小字写了一壁,叫苦不迭:“我今朝却不没兴,
这一日事钱休了也!”──道:“解元,吃了酒,便算了钱回去。”俞良道:
“做甚么?你要便打杀了我!”酒保道:“解元,不要寻闹。你今日吃的酒钱,
总算起来,共该五两银子。”俞良道:“若要我五两银子,你要我性命便有,那
得银子还你?我自从门前走过,你家两个着紫衫的邀住我,请我上楼吃酒。我如
今没钱,只是死了罢。”便望窗槛外要跳,唬得酒保连忙抱住。当下众人商议:
“不知他在那里住,忍悔气放他去罢。不时,做出人命来,明日怎地分说?”便
问俞良道:“解元,你在那里住?”俞良道:“我住在贡院桥孙婆客店里。我是
西川成都府有名的秀才,因科举来此间。若我回去,路上攧在河里水里,明日
都放不过你们。”众人道;“若真个死了时不好。”只得忍悔气,着两个人送他
去,有个下落,省惹官司。当下教两个酒保,搀扶他下楼。出门迤逦上路,却又
天色晚了。两个人一路扶着,到得孙婆店前,那客店门却关了。酒保便把俞良放
在门前,却去敲门。里面只道有甚客来,连忙开门。酒保见开了门,撒了手便走。
俞良东倒西歪,踉踉跄跄,只待要攧。孙婆讨灯来一照,却是俞良,吃了一惊,
没奈何,叫儿子孙小二扶他入房里去睡了。孙婆便骂道:“昨日在我家蒿恼,白
白里送了他两贯钱。说道:还乡去,却元来将去买酒吃!”俞良只推醉,由他骂,
不敢则声。正是人无气势精神减,囊少金钱应对难。
话分两头。却说南宋高宗天子传位孝宗,自为了太上皇,居于德寿宫。孝宗
尽事亲之道,承颜顺志,惟恐有违。自朝贺问安,及良辰美景父子同游之外,上
皇在德寿宫闲暇,每同内侍官到西湖游玩。或有时恐惊扰百姓,微服潜行,以此
为常。忽一日,上皇来到灵隐寺冷泉亭闲坐。怎见得冷泉亭好处?有张舆诗四句:
“朵朵峰峦拥翠华,倚云楼阁是僧家。凭栏尽日无人语,濯足寒泉数落花。”上
皇正坐观泉,寺中住持僧献茶。有一行者,手托茶盘,高擎下跪。上皇龙目观看,
见他相貌魁梧,且是执礼恭谨,御音问道:“朕看你不像个行者模样,可实说是
何等人?”那行者双行流泪,拜告道:“臣姓李名直,原任南剑府太守。得罪于
监司,被诬赃罪,废为庶人,家贫无以糊口。本寺住持是臣母舅,权充行者,觅
些粥食,以延微命。”上皇恻然不忍道:“待朕回宫,当与皇帝言之。”是晚回
宫,恰好孝宗天子差太监到德寿宫问安,上皇就将南剑太守李直分付去了,要皇
帝复其原官。过了数日,上皇再到灵隐寺中,那行者依旧来送茶。上皇问道:
“皇帝已复你的原官否?”那行者叩头奏道:“还未。”上皇面有愧容。次日,
孝宗天子恭请太上皇、皇太后,幸聚景园。上皇不言不笑,似有怨怒之意。孝宗
奏道:“今日风景融和,愿得圣情开悦。”上皇嘿然不答。太后道:“孩儿好意
招老夫妇游玩,没事恼做甚么?”上皇叹口气道:“树老招风,人老招贱。朕今
年老,说来的话,都没人作准了。”孝宗愕然,正不知为甚缘故,叩头请罪。上
皇道:“朕前日曾替南剑府太守李直说个分上,竟不作准。昨日于寺中复见其人,
令我愧杀。”孝宗道:“前奉圣训,次日即谕宰相。宰相说:‘李直赃污狼藉,
难以复用。’既承圣眷,此小事,来朝便行。今日且开怀一醉。”上皇方才回嗔
作喜,尽醉方休。第二日,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