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天,就连这麽一奢侈享受,也被皇後剥夺。
炽阳酷热,沉络孤零零的站在萧华宫的小院里,看着光秃秃的地面,地上散落着破碎的鸟蛋和被人一脚踩扁的小雏鸟,肚穿肠烂,一地腥臭,黑豆一样的小眼睛黑洞洞的睁着,稚嫩的羽毛七零八落。
那唯一能带给他一丝快乐的大树,被皇後连夜砍去,徒留一个光秃的树墩,在烈日下炙烤。
沉络默默的,俯下身去,将小鸟捧入手心,理了理,寻来一处小小的松软土地,将它们掩埋。
一抔一抔的土,阳光照在背上,火烧一般。
小小的孩子脏着双手,孤单的贴着门板坐下来,一阵清幽的脚步缓缓传来,带来梨花的香气。
透过门扉的裂缝,沉络吃惊的仰头看着石阶上徐徐走来的美丽少年。
那人白皙而清雅,仿佛女子一般,美貌的难以形容,他一手抵在门扉上,一面垂着睫毛同样透过裂缝注视着他。
“臣苏倾容。”他好看的唇瓣开阖着,杖挑明月,衣惹烟霞。
他的手指抚摸着粗糙的宫门,躬下身子低低的半跪下来,梨花花瓣匍匐在素雅的衣摆上,一片山明水净。
沉络眨眨眼睛,将整个脸蛋贴在门上,看着软软的娇花从他长发上抚落,皇後的寝宫高高矗立在遥远的背後,天雪白梨花间隐隐约约的蔚蓝中带了夕阳血色。
“总有一天,臣定会将殿下接出这里。”苏倾容红唇微微勾着,手指带着清凉的气息。“小殿下,你一定要耐心。”
嗯,是这个声音。
沉络记得,那天皇後娘娘来要他的命时,就是这个声音救了他。
他屏住呼吸,把着门缝贪婪凝视。
这麽多年,他透过破旧的门缝,看到的永远都是满地萧瑟和破败,却从来,从来没有看到过这麽美丽的景致。
那个人,素衣长发,发梢垂在波光一样的缎子上,白玉锁骨如同蝶翼,随着他垂眸的动作微微隆起,振翅欲飞。
洋洋洒洒的梨花忽然从天空中降落到沉络眼里,世界一片雪白。
那样芳香,那样素雅乾净,是苏倾容衣衫的颜色。
☆、大雪
旭阳关外,本是万里风吹草低的草原。
瓦剌人马蹄踏破城头,一把妖火烧尽了原上离离枯草,留下一个千里枯败的焦土。
京城里丞相摄权,而旭阳关百姓终於开始反抗,数万名屯田军扛起有限的武器,家里凡有壮丁,统统扛起铁器前去抗敌。
不断的有壮丁冲上,不断有死伤被送回来。
旭阳关外,零零散散分布着被烈火烧黑的城镇,那焦黑的石头在胡同巷弄里散发着不祥的气味,而城镇之外,遍地可见无主屍骨,蚊蝇秃鹫盘亘,马肉腐烂的气味久久不散。
城镇里,近乎於弹尽粮绝。
翠秀用裙子兜着炊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分给院子里四处散落的伤兵。
她才刚刚成亲,嫁的是镇子里青梅竹马的夫君,小俩口还在新婚燕尔就遇到瓦剌大举入侵,夫君韩烨二话不说,将一家老小尽数托付给妻子,奔赴战场。
而她的新婚居所就变成了战场伤患的休憩之所,初初成婚,还像个孩子的姑娘脱下明媚发簪,一握满把黑发随意挽就,在锅台和伤患的铁甲间磨粗了细嫩的手指。
好在韩烨有勇有谋,以白丁之身了已死守备的官职,率人马几番冲杀,竟然也斩获了敌人屍首不少,然而每次送他前去杀敌,翠秀还是不免提心吊胆,晚霞照着城外焦黑黄土,回荡着冲锋的牛角号。
她一旦有空,就奔上城头,向那战场上伸着脖子遥望,只盼那血淋淋抬回来的断肢伤兵里,没有她的韩烨。
尽管有屯田兵拼死抵抗,瓦剌人还是一步步逼近了旭阳关。
皇帝还被他们扣在手里,军人们冲锋总有顾虑。
然而,遥远北周帝都发话,苏丞相已经改立新帝,这位少年丞相着手将那当初那一群溃军败将收拾起来,交由丞相私兵重新训练,不久就会奔赴旭阳关,前来增援。
消息传来,士气大震。瓦剌领袖似乎也嗅到了危险的味道,攻击更加疯狂,连续屠杀乾净数个边外城镇,韩烨每次回来,都会顺手救回不少逃难的百姓。
而这一回,他带回来的,竟然是一位娇滴滴的年轻女孩。
女孩黑眸低垂,泪盈於睫,身上一袭初雪般寒凉的白,身姿如柳,浑身散发着与世无争的纯净气息。
柳叶眉,樱桃唇,漆黑长发散乱飘荡下来,映着发间一朵乾净的玉簪花,莹莹难书韶华,在那阴凉树影下错落成一身淡影。
“这是沐阳城太守的千金。”韩烨清俊疲惫的抹了一把脸,对翠秀解释道。
沐阳城前几日刚刚被瓦剌人攻破,太守宋明义守城而死,他的女儿则在战火中失散流落,缩在焦黑的城砖角落,被前去驱敌的韩烨所救。当时宋小姐正倒在一地血屍当中,颤巍巍的站起身呼救,衣衫虽然染了血迹,却依旧能看出华美质地,柔美的小脸满是污浊却难掩高华气韵。
宋家小姐宋依颜将双手挽在腰侧,盈盈对着翠秀行礼,她神色清淡而寡白,不卑不亢,有一种安定而淡薄的气质,仿佛无论多少战火和悲剧,她都只是一个旁观者,万般尘埃,染不上她一丝裙角。
不仅仅是翠秀,就连满院子的伤兵们都被她这清冷气质折服,何况宋明义殉城而死,让大家都对宋小姐多了一分尊敬。
除了韩家的两位老人,翠秀硬是在乌七八糟的院子里收拾出来一个独立的空间,安置宋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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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的问题越来越严重,瓦剌人将能抢的东西都抢了,他们还焚烧了镇子里的粮仓,外面草原已经没有可以放牧用的草,镇子里的猪马牛羊无一不是皮包骨头。
羊栏里面一只怀孕的母羊挺着大肚子,肋骨一根根曝露出来,艰难的拖动着步子。
翠秀看着另外一只公羊偏头,将地上肠子一般的草根从泥里揪出来,那往常温驯的眼神里竟然有了一种嗜血恶毒的光。
就仿佛这头羊已经饿得快要吃人。
不多久,怀孕母羊呻吟起来,下身渗一滩带着膻味的鲜血。
那公羊嗅到了血的味道,牙齿厮磨了两下,看着母羊的目光中带了一丝饥饿的绿。
翠秀只觉得寒凉袭上背後,远处几只瘦骨嶙峋的羊也围了过来,无数黑漆漆的乌鸦也早早等在树上,压了沉甸甸的一树。
小羊一出母体,几只羊就疯了一般冲上去,粗粝的牙齿几下子将刚刚落地、还在抽搐的小羊分食的一乾二净,血肉飞溅,纯白的羊嘴上染着红血,满院都是牙齿撕裂血肉和骨碎的声音。
枯树上落了雪,黑压压的乌鸦扑下来,疯狂抢食小羊屍体的肉渣,喙上染着鲜血,飞扑着来回撕打,羽毛如同黑色的雪落下,一旦哪只死去,立刻会被同伴分食。
翠秀浑身发抖,跌坐在地上,耳边听着母羊凄厉的惨叫和羊群血腥味血肉撕裂声响,扶着羊栏大口大口呕吐出来!
食物……粮仓被瓦剌人烧了,再这麽下去,大夥儿怎麽撑得下去,怎麽还撑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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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秀端着粗粳米粥伺候了公婆,然後盛了最稠的一碗留给韩烨,再将剩下的所有从锅边刮起,攒足了一碗端去给宋依颜。
宋依颜的房间里放着一只瓷碗,里面养着一朵小小的莲,在水中散着剔透玲珑的香。
翠秀在宋依颜面前总是免不了自惭形秽,小姐一双赛过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