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多时,我给母亲去了个电话,她已平安到家。瞎扯一通后,我就没话说
了。母亲也不说话,一时安静得有点过分。我觉得是时候挂电话了。那头却突然
开腔:「连你妈的玩笑也开。」又是沉默。皎洁的月光下,草坪上的喷头吱吱作
响。不远有人跑步,时不时发出一声野猪的嚎叫。
我吸了吸鼻子。
「咋了?」轻轻地。
「没事儿。」我又吸了吸鼻子。
「德性,」母亲轻笑一声:「你妈还不能说你两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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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试音这天,大波难得地洗了洗头(修了修头发也说不定),还穿上了
他心爱的马丁。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却难免怅然若失。是的,怅然若失,虽然
谁都不会说出来,但美梦能否成真就是这么个滋味。
当然,对这栋楼,或许音乐系高材生大波更为熟悉。他老早就给我们讲过这
个西大最古老建筑的历史,可以说新校址基本就围绕着三角楼而建,仅从这个角
度看,说我校立足于艺术系毫不为过。老建筑的缺点也显而易见,往大了说存在
安全隐患,比如木质架构和地板;往小了讲走廊狭小,灯具长明,要我说,实在
有点费电,不符合我国节能减排的发展策略。值得一提的是,与很多院系大楼一
样,这走廊两侧裱着些相框,独特之处嘛,除了领导简介还有些艺术名作,还真
有点进博物馆的感觉。万万没想到的是,录音室里赫然坐着白毛衣。是的,她又
穿上了白毛衣,下身是条喇叭口牛仔裤,脚蹬一双红蓝新百伦。身材不提,光那
蓬松马尾和高领里露出的颀长脖颈便足以让人眼前一亮。我向她问好,她回应你
好时,甚至眨了眨眼也说不准。大波就不像我这么客气,对院领导连声招呼也没
有就直接蹿进了录音棚。
当天我们试了两首歌,主唱有点激动,以至于吼得丧心病狂。
谁知出来时,白毛衣鼓掌说:「可以啊你们。」我们只好谦虚地笑了笑。白
毛衣说录专辑,甭管是不是小样,都要有个策划,几首歌了,时长了,配器了,
包括想要做出的效果,这些都得搞清楚。「不要觉得搞这些跟摇滚乐相背离,不
是的,性手枪也离不开麦克拉伦的策划。像约翰凯奇这样的,已离音乐太远,他
想表达的那些东西,在这样一个录音带里根本不可能体现出来。」她的意思再明
显不过:我等还没有 随心所欲的资格。当然,她又说了,摇滚不一定非得「重金
属+ 死嗓」,你们真要搞,可以融入点古典元素,一把唢呐也能有震撼的表达。
她说得很对。
打三角楼出来时,在一楼走廊的墙上,我看到了白毛衣。很奇怪,进来时竟
没发现。照片里她也是个马尾,倒没穿白毛衣,皎洁的笑容下松散的白色衬领隐
隐可见。衬领往下就是深蓝色的宋体简历了:沈艳茹,女,中共党员,艺术理论
专业教授,博士生导师,先后就读于四川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1985年至今任教
于西大,1997年前往英国埃塞克斯大学艺术系任访问学者,2000年任艺术系副主
任,2002年至今任艺术学院副 院长。中华美学学会会员,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长,
省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省电影协会理事,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八届全委会
委员。如你所见,头衔有点多。于是呆逼们就说:「头衔真鸡巴多。」迈过草坪
时,贝斯又补充道:「不过有容奶大嘛。」大波却闷声不响,兴许仍沉浸在声嘶
力竭的自我感动中。而风已略见凛冽。
十二月初,平阳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鹅毛归鹅毛,但没两天就化了
个干净。就像无限拉长的建宇大火,在形单影只的口诛笔伐中连根毛都没留下。
当然,我们的行政法老师说肯定会处理几个人,内部处分和刑事起诉都少不了,
暧昧之处在于处理谁。这难免又让我想到了梁致远,无论如何,他老如今的日子
不好捱。
周四的一个晚上,在冲击cet4的教室里,我接到了父亲的一个电话。这当然
非同寻常,如你所知,我很少给他老打过去,他老也很少给我打过来。父亲笑笑
问我在干啥,磨蹭好半晌他才点明重点,说奶奶摔倒受了点伤。「髋骨骨折,医
生说情况还好,你不用担心。」「有个几天了,你妈不让吭声,说怕耽误你学习。」
「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今儿个动过手术了,医生说可以,不错,在病例里算好的
了。」之后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背景空旷,应该是在医院。她说:「想回来就
让他回来吧,省得在那儿干着急。」
髋骨骨折很可怕,对老年人来说尤甚。后遗症肯定少不了,能避免骨头坏死、
恢复关键性功能已是上帝保佑。当然,奶奶不信上帝,真要信点什么的话,那也
只能是老天爷。为了让她老安心,母亲十月二十五刚上了上供,「这初五、十五
怕也跑不了」。这种事毫无办法。以前在老院,奶奶就常年供奉着太上老君,成
天烟雾缭绕的,连堂屋天花板都熏得一团黑。按母亲的说法,跟日本鬼子刚放过
炮一样。后来住进了小区,瘾再大她老也得忍着,「甭管咋地,可不能让日本鬼
子再放炮了」,说这话时,母亲笑笑,低头抿了口热水。于是水汽就迈过秀气的
鼻尖,爬上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别瞎操心,你奶奶啊,情况好着喔,待会儿到
医院瞅瞅你就知道了。」母亲又笑了笑。我越过她的肩头,在拥挤喧嚣的小店里
环视一周,嘴唇嚅了嚅,终究是没有发出声音。
奶奶是左股骨粗隆间骨折,股骨颈也伴随着中度骨裂,前者移位太厉害,只
能置换了人工关节,后者则钉上了七八颗空心钉。老实说,撇开感情因素,此类
手术还真有点邪典的意思,仅凭想象已让人浑身发痒。「这好好的,咋就摔着了?」
这么说着,我摆摆手,让服务员把面上给了母亲。
「妈不饿,你先吃。」面给推了过来。
「你先呗。」我又给推了回去。
「让你吃你就吃,」母亲皱皱眉:「跟你妈瞎客气啥。」
我只好操双筷子开始吃。
「咋摔着了?这谁知道,你奶奶自个儿都说不清楚。来点辣子?」
我点点头,于是瞬间碗里就多了一勺红颜料。
「天冷,暖和缓和,」她丢下勺子,搓搓手,凝眉浅笑:「你奶奶啊——说
起来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摔了也不吭声,妈到家做好饭,喊人出来,只听声不
见动。这一声又一声的,进屋瞅了瞅,你奶奶说腿疼,说晚饭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