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昨晚的事,母亲绝口不提,我也没问,主要是陈瑶在身边。通往诊所的
路上,好几次我都想打破车里的寂静,嘴唇却干涸得怎么也张不开。还是母亲先
开口,她长叹口气,轻声说:「以后别糟践自己。」说这话时,她直视前方。对
我的脸,医生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问了下是不是伤口崩了。当母亲要求开点
消炎药时,他摇摇头说用不着。陈瑶紧跟着嘀咕了一句「好歹是肉啊」,是啊,
好歹是肉,我也是在拆创可贴时才疼得一声轻呼。我说:「操!」母亲跟没听见
一样。出了诊所,直奔平河堤边烧烤摊。吃完宵夜,这一来二去就小半宿,因为
第二天的演出,陈瑶想看戏,母亲说那好,不如陪她在剧团将就一宿得了。送我
回家时,我以为母亲会说点什么,但实际上什么也没说,只是叮嘱我要对陈瑶好
一点,略一犹豫,她说:「以后别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了。」估计她老指得是蒋婶,
我说知道,话出口才方觉突兀,不由红了脸。不等我抬起头来,她已调好座位,
将毕加索发动起来。
临下车,鬼使神差地,我对母亲说:「要是太辛苦就不要做了。」这话什么
意思我也不知道。
「都过去了。」母亲声音不大不小,她瞥我一眼,又扭过脸去,许久再无动
静。
周六一整天都在市里晃荡,出于礼貌,按母亲说法,「戴个口罩也误不了你
啥大事」。折腾小半宿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其具体表现就是——脸上淤青消弭
得忒快,回家途中我们还顺道去了趟艺术学校。宿舍楼已竣工,但尚未投入使用。
学校也没正式招生,除了基础戏曲班的几个人,其他都是兴趣特长生。母亲说走
一步算一步吧。理应如此,不然还能咋地。几经犹豫,周日一早我们还是杀往原
始森林。一路上扯了好多大红条幅,不是庆祝平海国际旅游节就是欢迎什么省委
市委领导莅临指导工作。这屁眼舔的,至于「传说」的那位省一号韩友山有没来
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些和我无关,我只关心自己的膀胱。
打景区宾馆的厕所出来,我邀请陈瑶也进去放放水。她先说不去,后又说去。
手忙脚乱地把俩大包丢给我后,她便朝厕所走去。就这当口,打里面出来个油头
粉面的货,俩人差点撞上。货「咦」了一声,扶了扶眼镜说:「你怎么也在这里?」
一口新疆普通话,但咬字清晰。如你所料,我吓了一跳。不光我,陈瑶大概也吓
了一跳,她老连退好几步,半晌才说:「瞎玩呗,你能来,我不能来?」
货两手操兜,四下张望一通,目光在我身上停了好几秒。打一旁经过时,他
冲我点了点头,我也只好冲他点了点头。这人大概三十多岁,个子不高,西装革
履,梳着个偏分头,皮鞋锃亮得过分。我问陈瑶这谁,她说她不喜欢这个人。
「谁啊?」
「算是我妈的一个同事吧,」犹豫了下,她说:「咱俩回去吧。」
「你不上了?」
公交车走走停停,等到商业街路口已近三点半,平海广场上陈瑶狂奔。我问
她咋了,她头也不回:「厕所!」不等话音落地,她人已消失不见,比兔子她姥
姥差不了多少。
绕着河神像溜达了一圈儿,鬼使神差地,我突然就想上红星剧场瞅一眼。或
许是旅游节都奔原始森林去了,稀稀落落的,人也不多,台上正演着《刘巧儿》。
倒不是我有这眼力劲儿,而是电子提示牌上写明了是「刘巧儿」,你甚至能看到
一句句滚出的台词。本想上后台瞧瞧,结果在入口正撞上张风棠。我问我妈喔,
她说在办公室吧,哪能老跟我们员工待一块儿。在我扭身向外走时,她突然来了
一句:「林林,能不能帮忙下点电影!」
综合楼大厅也是空空落落,连个鬼影儿都没,我一溜小跑,竟有些气喘吁吁。
刚推开铁闸门,便看到一个男的从母亲办公室走了出来。黑夹克,蓝牛仔裤,
白衬衣,无框眼镜,小平头,以及扭脸看见我时不经意扬起的法令纹。我知道我
肯定会遇上陈建军,但没想到这么快。于是我直愣愣地站着,再也挪不动脚步。
大概有个两三秒,母亲也出现在视野里。白色高领毛衣,棕色针织修身长裙,深
红色短靴。她细腰娉婷,脸上毫无表情,嘴里似乎还说着什么,但一切都凝固于
瞅见我的那一瞬间。然而,其他人还在动。很快,大变活人似的,牛秀琴,那什
么会长,俩老头一老太太,姥爷师兄家的二闺女都从口袋里蹦了出来。
「你咋来了,陈瑶喔?」母亲冲我招招手,又面向拥挤在走廊里的众人:
「我儿子,」我慢吞吞地走了过去,仿佛要在瓷砖上踩出脚印一样。「大三了。」
母亲小声说,她柳腰轻摆。
牛秀琴站在陈建军身侧,她在冲我笑。
黑夹克点点头,先是面向母亲,后又面向我,他扶扶眼镜:「小伙子真是,
啊,又帅又精神!」这么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为了表达自己的笑意,他甚至
单手操兜,仰起了脸。如此清晰,那法令纹看起来像真的一样。突如其来,一阵
战栗袭遍全身,我捏紧拳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一种如大海般磅礴的冲动
令人头皮发麻。走廊里无限光明,那些评剧人物的肖像齐声高歌,震耳欲聋。这
时,牛秀琴向前迈了两步,她抓住我的手说:「那可不,林林啊,又帅成绩又好,
还玩乐队喔。」
「是吗?」陈建军说,好一会儿,他扭身面向着母亲:「你儿子啊,真争气,
有出息,我家那个,给你说,数学交白卷,英语直接没考!嗬!」
母亲直视前方,没搭茬。
「陈书记,张团长牛秘书你们聊,」老太太笑了笑,扯上其余四五人:「大
家伙儿就上外头等去了哈。」
母亲冲那伙人笑笑,算是作答。
待一干人等消失,陈书记说:「其实这次来,算是登门道歉,小严啊,」他
又面向我:「 严格来说,主要是我给你和你妈赔个罪。」
「凤兰,哦不,张团长。」
母亲还是没理。搞不好为什么,连她的呼吸都若有若无。于是,我也不吭声。
「那个败家子儿,他妈过世的早,我管教失当,管教失当啊。」此人一副痛
心疾首的样子:「不管怎么说,犬子冒犯了你,啊,冒犯你们老严家,于情于理,
都是我的责任,张团长你嘞,也不要因为怨恨我,就净说些气话、撂挑子不干了,
犯不着,犯不着。」说到后来他还笑了笑,接着道:「培养人才是有意义的,我
只是不方便出面,不然啊,真想自己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