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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天吊儿郎当的,不说他了,」陈建军放下钢笔,往前靠了靠,双手在巨
大的陶瓷笔筒后握紧:「跟你说个正经事。」
「啥?」
「那个体育文化发展基金你知道吧?」法令纹扬起,陈建军扶扶眼镜:「钢
厂牵头那个。」
果然,又是基金会。母亲只是嗯了声,似是有些迟疑。
「我想让它给剧团捐赠点。」
「不行不行。」母亲立马摇头。
「那有啥,」陈建军靠到椅背上:「咱剧团到钢厂演出也不是白演的,再说
了,上回拿大奖,但省财政的划转流程走下来,怕不得有个一俩月,现在剧团不
是经济困难嘛......」
「那也不行,不合适。」母亲挎了挎包。
「你说你这犟劲儿啊凤兰,剧团现在啥情况我一清二楚,你就说大巴包(听
不太清,好像是)一天多少钱吧。」
母亲盯着饮水机,没吭声。
「几十号吃喝拉撒,那可不是开玩笑......」
母亲还是没动。
「凤兰,」陈建军几乎要俯到桌面上:「企业赞助文化发展实属应该,取之
于民用之于民嘛,不然那些钱也是流进他们自己腰包里了。」「你以为这文化发
展基金是干啥的?它就是扶持文化发展的啊。」「这事儿别婆婆 妈妈的,我替你
拿主意了,啊,回头填个申请表,走走流程,二十万也不多,先救救急。」
母亲垂头拢拢头发,很快又仰脸笑了笑:「劳您费心了,不过,真不需要。」
这两年剧团困难我知道,说举步维艰也不为过,创业多半如此,起初还好说,一
旦运营起来就是个无底洞了,奶奶连卖造纸厂的养老钱都拿了出来,母亲硬摁着
没让动。
「你这犟劲儿十头毛驴也拉不回来,」陈建军笑笑,把签好名的纸递了过来:
「我看连赵红妆......也赶不上你。」
母亲没搭茬,也没接,而是直直地靠回了椅背。「都会好起来的。」母亲拢
拢头发,语气轻柔。完了她挎挎包,笑着站起身来:「您忙吧,我有事儿先走。」
「咋,这就走啊。」陈建军也起身,打桌后绕了过来。他飞快地在小平头上
抚了两下,捋狗毛一样。白衬衣白得耀眼,「......你说说你,」陈建军声音低沉
下来:「老躲着我干啥?」「你用不着躲我,你躲我干啥?啊?我能把你吃喽?
二十八戏协聚会你不去也行,市局颁奖你为啥不去?」陈建军突然用力捶了捶桌
子——咚咚作响中,我觉得茶壶都蹦了起来——却又没了音。
轻巧的脚步声。平底鞋。「哎——有事儿!学校的事儿!」母亲停下脚步。
陈建军的呼吸时隐时现,我老担心他会扑将过去,或许真的是杞人忧天吧。
牛秀琴迟迟没有进来,只有沙沙声,下雪一样。猛然,陈建军的喘息钻进了耳朵。
我甚至没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干啥你!」母亲的声音:「陈建军!」在气流的
尾端,她终于压低声音吼了这么一句。
我下意识地扫了眼周遭,顿时五脏六腑就沉了下去。
「陈书记!陈建军!」母亲咬着牙,接连叫了两声「你快松开」。
「凤兰啊。」「陈书记」恐怕是入了魔怔。
「放开!」母亲喘了口气,喉咙里滚过一声厉吼,高亮而清脆,不容置疑。
咚咚两声,紧接着是很大的一声「咚」。
「几年来我对你咋样,你心里清楚的很,你记住,我凭啥帮你,帮剧团,啊?
我有目的,我不怀好意,是我 胁迫你,要下地狱我下地狱,我下地狱。」他这声
音忽高忽低,抑扬顿挫,吐词精准,语速极快,落点又变得轻柔起来。
「陈建军!我可喊了?」
回答母亲的是窸窣声和越发粗重的喘息,像只病猪。
然后是母亲清晰地尖叫声:「你还能要点脸不?」
病猪怎么会要脸喔?连我都想笑了。
「放手,来人啦!」
「咋会来人?来什么人。」病猪喃喃自语。
北侧有个消防门,我飞起一脚,没能踹开。然而,就在我打算冲向甬道拐角
时,真的传来了高跟鞋的嗒嗒声,不紧不慢,有条不紊。陈建军发出一声类似口
哨的叹息,又是咚咚几声,母亲似后退好几步,终于喘了口气。敲门声却姗姗来
迟,好一阵才「笃笃笃」。
「陈书记?」不是牛秀琴又是谁喔,日他妈的。
「嗯。」
「哟,凤兰还在喔,」开了门,这老姨便笑了起来:「走吧,陈书记,王书
记催喔。」
母亲「噢」了下,或许没有。
陈建军却一声不吭,像是消失了一般。
「哎——对了,我的包,又落这儿了!」在牛秀琴夸张的笑声里,我才发现
自己早已满头大汗。老实说,杵这都一个多钟了,居然就发现不了这么大个活人
的存在,难说这是该庆幸还是沮丧。除了充分论证基层文化部门堪忧的安防系统
之外,我又能说什么喔。
母亲没说话,半晌似乎冷哼了一声。短促得就像没哼一样。之后,防盗门先
是「吱咛」一声,再是「咣当」一声。余音中,陈建军只来得及叫了声「凤兰」。
然后他「日」了一下,奔出去时又是一下。「妈个屄!」他说。
抹抹汗,我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打消防甬道快速下楼。没走两步,我才惊
觉先前出门时牛秀琴似有意无意朝这边瞟了几一眼。到底几眼,我可说不好,甚
至,兴许她还笑了笑也不一定,我拿不准她是否早已发现了会议室外面的偷窥者。
紧赶慢赶,到底是没能撵上陈建军,我只来得及闻闻空气里弥漫着一道刺鼻的汽
车尾气。值得庆幸的是,母亲正在后台忙碌,给小演员们卸妆啥的,郑向东也在。
而我,该是时候去趟邓村了。
邓村我知道,离平海的第一家丹尼斯不远,前身好像是什么武警部队还是武
装部家属院,门口老有人站岗,高一军训时思想 教育课就是在邓村对面广场上的。
就是有点远,在西南老城区,耗了我近一个钟头。广场确实是广场,但远比 记忆
中要小得多,包括那个花坛和主席像,溜达了一圈儿,我便往家属院而去。广场
对面的应该是正门,大理石门廊上有八一标志,右侧竖着两块木匾。一个是「平
海武装部家属院」,一个是「平海市市委家属一院」,同 记忆中一样,确实有人
持枪站岗,加上哨亭里的话,起码三个人。这么说只是如实描述一下,我当然没
有硬闯进去的打算。
然而在正门对面的洋槐下蹲了半个多钟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