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打什么架?真是越长越出息了你!」我僵硬地倚在桥头,
摩挲着石狮子,肿胀的目光飘忽不定。月亮趴在水面上,瘦得令人惊讶,简直像
一弯挂肉的铁钩。我不由多瞧了两眼。当一缕风拂过,水面荡起破碎的 波纹时,
那弯铁钩便死死勾住心底,微漾间竟有一种快意扩散开来。良久母亲重又骑上车,
我缓缓跟了上去。
到家洗漱完毕,刚要进自己房间,母亲叫住了我。至今我记得灯光下那微颤
的睫毛和浓郁的煮鸡蛋香味。我抬起眼皮,她就说:「看什么看,还有脸了?」
我垂下眼皮,她又说:「低什么头,认罪伏法喔?」
按摩完毕,母亲就出了厨房。她边走边说:「切了点土豆片,自己敷上。」
可喜可贺,和王伟超干架后没几天,我就迎来了第二架。虽然从小身体素质
好,但我很少与人冲突。然而那天,请原谅——我从未见过那么亮的光头,又淌
着汗水,与太阳遥相呼应,晃得人头晕眼花。于是我就推了他一把。我想告诉他
即便是高中生,也不应该剃这样的光头。他貌似并 不同意我的看法,不仅反推回
来,还指着我说:「肏你妈屄!婊子养的。」于是我来了两拳,又跺了两脚。他
就趴到了地上。时值晌午,篮球场像块盖玻片,不远处的食堂人声鼎沸。我刚想
招呼大家继续走,脑后就盖来一板砖。于是我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在医务室紧急处理一下,我被送到了校外诊所。刚缝完针母亲就赶来了。她
发丝轻垂,汗如雨下,砸到我身上简直振聋发聩。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她使劲捏
着我的手叫着「林林」。实在太过使劲,我只好答应了一声。她总算松了口气。
据说板砖最 容易把人搞成脑震荡,而后者的一种临床表现就是痴呆。接下来
就是输液,我斜靠在床上,感觉一个脑袋有两个大。情不自禁地,我就想到了被
人开瓢的地中海。进而我想到,老天爷貌似搞错了,要说开瓢,再没有比那个光
头更合适的了。
母亲咨询过医生后就平静了许多,虽然还捏着我的手,但她说:「好了再跟
你算账。」说这话时她手心都是汗,丰满的胸部把衬衣撑开一条缝,似有股热气
从中溢出,持续地冲击着我的脑门。我赶紧闭上了眼。在气态的酒精海洋中,伤
口随着母亲的脉搏轻轻跳动。后来就不跳了。再后来伤口又跳了起来,隐隐作痛。
我睁开眼时发现下体直撅撅的。输液室的门轻掩。也不知哪来的风,窗帘四下飞
舞。
母亲就坐在窗外,与陈老师闲聊着,声音轻柔却清晰。起初她们说着工资待
遇,后来就谈到了地中海。陈老师像是慾不住笑:「乔晓军回来啦!戴了顶帽子,
但那个头似乎大了一圈儿。」母亲呸了她一声。陈老师说:「真的,照这个头的
规模,地中海这个词儿怕是不够气派了以后。」说着两人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刚要喊母亲换药,陈老师压低声音:「哎,你说你姐夫下手挺黑的嗨,给
人揍成那样。以前我还觉得乔晓军除了有点秃,还勉强能看,现在咋瞅咋猥琐。」
母亲拍拍陈老师肩膀:「噢,妹妹果然品味独特。」
两人又是吃吃地笑。透过玻璃我能看到母亲低着头,脑后乌亮的发髻都一颤
一颤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笑声总算停了下来。
陈老师攀上母亲肩头,声音更低了:「......我品味?咦,我看你姐夫那秃瓢
儿小眼放着精光,不会在打你主意吧?」
「说啥喔,你个死婆娘。」两人扭在一起。
「换药!」我梗着脖子朝外面喊了一嗓子。也许是用力过猛,轰隆一声响,
脑袋似要炸裂。
那个傍晚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闷声不吭。母亲则不时回头甩出只言片语。她
说:「你小舅妈下午来过了,还有赵老师,你瞧赵老师对你多好,别老跟人过不
去。」她说:「你饿不饿,想吃点啥?」她说:「有些帐等好了再给你算,趁还
能乐呵偷着乐呵去吧。」
然而晚饭时,神使鬼差地,我就提到了地中海。我说:「听说乔晓军也给人
开了瓢,他脑袋不知好了没?」
母亲正给我盛着鱼汤,眼都没抬:「你知道的倒挺多。」
我敲着筷子:「这谁不知道啊,荤段子满天飞,早传开了都。」
母亲把鱼汤递给我,没有说话。等她给自己盛好汤坐下来时,终于开口了:
「有些事儿本想过段时间再说,瞧这情形还是趁这当儿掰清楚得了。都这时候了,
严林你就一门心思放到书本上,别老钻那些乱七八糟的。」
我抬起头:「啥乱七八糟的?」
母亲说:「你自己清楚。」
我一字一顿:「我不清楚。」
母亲放下勺子:「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清楚了吧?」我看了她一眼,低
头不再吭声。而母亲还在继续:「不止一个老师提醒过我了。还有上次跟王伟超
打架,也是因为这个吧?」
「你烦不烦,我不是小孩子了,别以为我啥都不知道。」稍显稚嫩的嗓音没
有想像中的愤怒,只剩下荒凉和忧伤,也许还有慾屈。
「行啊,那你说你都知道啥?」母亲诧异地望着我。
「害我爸那王八犊子我饶不了他。」说完,我埋头把鱼汤喝得一干二净。饭
桌上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头在呼呼膨胀。母亲面无表情,愣在那里下意识地伸手
接碗时,我说:「我自己有手。」然而费力地晃了晃脑袋,它已经有两层楼那么
高了。
再见陆永平是两个星期后。记得那天陆永平进来时,我正在吃糖油煎饼。我
真是饿坏了,一口下去就是小半个。随着那油炸的甜蜜滚入胃里,我总算抓住了
点什么。陆永平倚着门,左胳膊依然套着个绷带,黑幽幽的影子斜戳在墙上。他
连咳了好几声,像是要在村民大会上发言。遗憾的是什么都没说出来。直到我端
起搪瓷缸,陆永平才开口。他笑着说:「走,外边儿去啊,姨夫请客。」
我捏起一个油煎,咬上一口,才慢吞吞地泡了两袋方便面。那是本地产的清
真面,当时刚流行酱包,吃起来挺新鲜。搪瓷缸我也 记忆犹新,屎黄色,侧身印
着小熊猫吃竹笋,手柄处有一行红字:教师节快乐!
我扭过脸,盯着陆永平。他穿着一条长裤,上身一件衬衣,扣子崩落两颗,
露出黑毛环绕的肚脐像个山野洞窟。我想对他说「滚蛋」,但随食物残渣喷射而
出的却是「 呱呱」。其实也不是「 呱呱」,更像一个闷屁或者脖颈折断的声音。
我只好加快咀嚼,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效果好多了。陆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