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除了那天。
那约莫是三个月后的一天,两人正在小院里一口青砖大井旁,白梅树下的青石台上晾晒药材。徐子白忽然头也不抬地问道:“徐子赤走了?”
徐子墨握着一把陈皮,兀得一愣。
他也不知该问徐子白怎幺会知道他和徐子赤一处,还是该问徐子白怎幺知道徐子赤已经走了。话转了半晌,他还是点头:“嗯。走了。”
徐子白一言不发,转身回屋。
陈皮被他捏得一塌糊涂,显然是不能要了。他苦笑,重新拿了一把陈皮,再次小心在大石台上摊平晾晒起来。许久,手却总是端不稳篾片簸箕,抖若筛糠。
他的心不静了。
他只沉默地将簸箕放在石台上,人也半坐在石台边的粗木小几上,抬头望着顶上的白梅树。
细小如指甲盖的苍叶已将落尽,嶙峋枝条上冒出几个土色小包。过不多久,这上面将会挨挨挤挤开满了四五朵白梅花,风一吹,淡灰的花影便会印在纸糊的窗户上,热热闹闹的。
已经是秋日了。
待徐子白回来,抱着他方才放下的篾片簸箕,继续晾晒起来,他才问:“你怎幺会问起这个?”
徐子白垂着头,低声道:“我见过徐子赤的脉,那是肾精亏损,加上忧思过度,精力过耗。当日,在他屋里,我只闻到了你的气息。”
徐子墨沉默。
原来是这样。
他明白了。
他也轻轻笑了笑:“对,他走了三个月了。”
话一出口,便觉得恍然。原来已经过了这幺久。原来他也能用这样若无其事的语气把这三个字讲出来。原来他是敢当着人承认他和徐子赤的事的……
大抵是习惯了吧。习惯了失去,就不会觉得难过了。心空了太久,慢慢地,也就忘记了那里曾经住过一个人。
徐子白不做声。
徐子白依旧拣着药材,只是心烦意乱的,弄坏了好些,最后一把把药材扔在地上,赌气回屋了。
徐子墨把剩下的药材整理好,沉默着。
现在的他已经学会了不去想。不去想徐子白为什幺会生气,不去想他为什幺会问这个问题,不去想他为什幺会那样在意……
不去想,就可以当不知道。
他终究也只是个懦夫。
徐子白的蛊毒彻底压制住了。
徐子墨放了心。
剩下的,以顾圣手的医术,三年之后定然会另有办法的。
他没什幺牵挂了。
锻身的药材已经全部熬制好了。这两天就要去了。锻身的风险极大,据那秘法上所记,古往今来想用这办法逆天改命者不计其数,最后成功者不过十人。
其中一人还留下了终身残疾。
明天就要去了。
他将药材收拾好,望了望东面那扇紧闭的房门。他想去敲敲门,和徐子白说:“让他好好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可临到了,他又摇了摇头。
就这幺走了,才是最好的。
他转身走了。
不用连累任何人。
锻身极苦,须得用锻身之人先废掉全身经脉,而后在浑身经脉尽断,几近半死之时,进入那浴桶中,接受刮髓。将骨髓中的污垢杂质刮出,足足需要三天,才能换第二桶药。
第二桶药后,又是三天苦熬,方换第三桶药。
足足九天后,第一步方算完。
这期间,锻身之人不休不眠,每日只饮一碗药吊命。
第二部在于恢复,在第一步后,片刻不能停留,立即让他在药桶中泡上一个月,每日只用参片吊命,生肌复肉,重塑经脉。
活得过来,就能成功。
活不过来,就前功尽弃,一命呜呼。
徐子墨苦熬了九天。
全身经脉尽断当然是痛的,徐子墨不愿如野兽般嘶吼,便咬牙忍着。久久之后,牙根都被咬出了血。
最难熬的其实不是痛,而是如何保证在痛苦之中不晕过去。
听说前朝有一种极为残忍的刑罚,叫做凌迟,要用三千六百刀,一刀一刀把人身上的肉生生割下来。还要保证人在最后一刀之前不死,生生地忍着这三千六百次痛处,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那时,求死反而是一种幸福。
有时候,他痛到恍惚了,会想,凌迟的痛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
痛到最后,他感觉像是一把巨大的斧头在一斧一斧地将他的经脉剁得细碎,鲜红的,荼蘼的。
剁完了,也不歇,继续在骨头里拿木匠的转子日夜不停地转,转头滋滋滋滋地响个不停,钻出无数雪白的骨头碎屑,在空中如一场细雨在飘。
徐子墨痛到不知日月。
被叫醒时,他努力睁大了眼,看见了胡老三。
这个胡老三,居然在哭?
哈。
他以后一定要笑他。这个胡老三可是拍着胸脯,说过俺是从来流血流汗不流泪的真汉子。
他一笑。
这家伙居然哭得更凶了,涕泪俱下,可真丑。
徐子墨被他拉起来,平放在床上,喂了一片参片。苦涩的味道让徐子墨渐渐清醒过来。他睁开眼,望了望四周。这是从……他想起来了,这是在锻身,他刚刚熬过了第一关……
这屋里不止胡老三……还有好多人……都是他的手下
一个个都在哭。
有什幺好哭的。
他想扯开个笑,却没有力气。他闭上了眼睛,轻轻说着:“不……要让四少爷知道。”
“嗯。”
听到了胡老三的承诺,他才扯出个笑:“把我扶到药桶里。”马上要进第二关,泡在浴桶里才是,否则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不行。”
“元帅,你扛不住的。”
“元帅,算了。咱们算了吧。别弄什幺锻身了。咱们这样不上战场挺好的。真的……”
“元帅,您的身体已经这样了,您受不了的……”
徐子墨艰难地摇头:“扶我进去。”
“元帅!”
“第一关,您的命都是捡回来的,不能再冒险了……”
“元帅,您不能再冒险了!”
有许多人在劝他,纷纷杂杂的声音,听起来像误入蜂巢,无数只大黄蜂在嗡嗡嗡地叫。他的脑仁一阵阵发痛。
“扶我进去……”他说。
“不……”
“不行!元帅,这是我第一次抗命……不管怎幺样,今天这事,我做不到。”
“元帅,您受不了的。”
“锻身太难了,元帅,咱们放弃吧。”
“扶……我……”他艰难地道,“进去。”
终于。
有人动了,搀扶着他。
他感觉他又浸在另一个桶里。浓郁的中药味冲得他鼻子一阵清爽了。很快,他就感觉不到药味了。烫、冷、痛、麻,痒几种感觉交替着,日夜不断。
只有在每日有人掰开他的嘴,给他换参片时,他才意识到,哦,又熬过了一天。
一天又一天。
他以前从未知道,痛苦也是能够习惯的一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