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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步履匆匆的跨进来,带着一身长途跋涉的风尘,他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烟草香,混着火药的味道熏得人鼻子疼。他显得有些憔悴,却并不显老,他走进来,冲着她笑了笑。
她像无数次在回忆中做过的那样歪着头冲他眨了眨眼睛,仿佛他只是出门去为她买了份糕点,亦或是别的什么小东西一样,她无比熟捻的招呼他:“你回来了。”
“嗯。”男人应了一声,走过来坐在她的床沿边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蓝底白花的布包,小心地一层一层打开,从里面露出一只精巧的桃木梳子。
男人拉过她的手,将木梳放在她的手心,她握了握,感觉尖锐的木齿扎进了手心,她用拇指摩挲着木梳上的桃花轮廓:“……真好看。”
她摸了摸男人的脸,作势抱怨了一句:“可是这场仗,你打的太久了。”
男人把她扶起来,搂进自己怀里,双臂在她身前圈成一个圈:“……嗯,是难打了些。”
“不过你回来就好。”她把头倚在男人肩膀上:“……其实啊,我不但会唱霸王别姬,我还会唱别的,也很好听。你走的那天,其实我想唱些别的戏给你听的。”
“那唱吧。”男人嗅了嗅她的头发,将手臂收的紧了些。
她清了清嗓子,也不思索,张嘴便唱。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她年纪大了,嗓子哑了,气也不如以前长,可她唱的很认真,男人搂着她不发一言,也只默默地听着。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
“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伸手搭上了男人的手背。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班若波罗!”
她有些微微的气喘,面色有些泛红,带着满足淡然的笑。男人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角:“唱的好听,你也好看。”
“骗人。”她指着自己的手给他看:“我已经老了,不好看了。”她圈起身子往男人怀里拱了拱:“可是我现下有点困,没有精跟你争论这个,等我睡醒了我们再说。”
“好。”男人应了一声,握住了她的手:“睡吧。”
她实在是困得紧了,闭上眼睛就觉得浑身的困倦都涌了上来。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做了个梦,梦里是一间简陋的瓦房,一位长褂白须的男人正摇头晃脑的冲着一对农家夫妇说着什么,她凑近了去听,才发现那是一位算命先生。
“此女命格异,有枯木逢春之像,命中有大福大财,若好生将养,自当荫及后人。”
那先生摇头晃脑的,看起来煞有其事,她抿着唇笑了笑,心说这个梦如此有趣,等醒了必要讲给男人听的,她还特别认真的将梦境和那位先生说的话记了下来,生怕一觉醒来给忘了。
“然十九岁有大劫,若能过此劫,则一生大富大贵,地位卓绝,被妥善安置于四季如春之地,一生安稳,于百年之日寿终正寝。”
她的意识已经不大清楚了,迷迷糊糊的想起来院中的篱笆似乎有些松动了,等睡醒一定要再行加固一下才好,还有檐下的水缸,存水已不足半数了,一定得记得挑水回来——她就这么胡乱的想着,慢慢进入了梦乡。
“若不幸未过此劫,则一生颠沛流离,孤苦无依,所求之物求不得,于甲子之祭,卒于春日里。”
她躺在床上,手从床沿垂下来,拢成一个半圆,就像在虚空中握着什么珍而重之的宝物。
风吹开了院门,吹过院中木材垛,上面蒙的毡布被风撩起一个角;南风一路吹到了屋门,摇摇欲坠的房门来回忽闪了两下,倚在墙上不动了。
有一只蜘蛛顺着房梁爬了上去,拽着一根坚固柔软的蛛丝,将天棚的两端连接了起来,蛛网晃了晃,随即沉寂了下去。
一室清风,满堂寂静。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