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寶拿出一捆日本軍票放在桌上,說:「這是五千日本軍票,給你們的尾
款。」
「尾款?換成大洋的話……好像多了一點兒。」
何天寶說:「這匯率太難把握,少了您擔待,多了就是孝敬您的。」
賈敏看看何天寶,看看桌上的錢,拿起象牙煙嘴噙在嘴裏,把腿盤上藤椅,
模仿街坊胡同婦女的做派,拿起錢來作勢沾着口水數,說:「兒子大啦賺錢啦…
…」
母子倆相對而笑,忘了之前的不愉快。
賈敏問:「如果你是爲了前幾天的事情補償我,就不必了……」
「什麼事?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何天寶一本正經地說。
賈敏笑了笑,仿佛輕鬆了一些,又仿佛有些失落,繼續數錢,數完了贊嘆:
「汪主席真大方啊。」又問:「你這樣資敵,對黨國不忠。」
何天寶說:「誰讓你是我娘呢,這叫忠孝不能兩全。」
賈敏正抽着煙,冷不防被嗆得咳嗽起來,她把煙嘴按在桌上煙灰缸裏,吐出
一大口灰白的殘煙,啐了一口,說:「假惺惺,又問:你們的人敢露頭了?」
何天寶說:「你們不會有事的,這次日本人是針對抗團,就算他們往下往,
最多挖到軍統,挖不到你們身上。」
賈敏說:「我不正是你這軍統特務的太太?」
何天寶聽到這話,怦然心動,笑而不答。
賈敏想起何天寶要爲抗團報仇的事,又說:「小寶,聽我的,離開這裏回重
慶吧。你性子太暴,不適合幹這個。」
「你爲什麼不回你們的根據地?」
賈敏苦笑:「根據地也很危險。」
何天寶不明白:「怎麼?」
賈敏說:「我跟你這軍統特務合作過,回去肯定要被翻來覆去的審查。」
「你似乎怕同志多過怕日本人。」
賈敏抱着肩膀,說:「我這叫自討苦吃,就要吃得下去。」
何天寶看着賈敏,想說點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忍不住走過去把她擁入懷中,
拍拍她後背,表示安慰,說:「你當初只是理想主義者的選擇。」
賈敏沒有掙扎,大大方方地在他懷裏靠了一會兒,輕聲說:「小寶,答應我
一件事。」
「什麼?」
「如果日本人找上門來,危急時刻,請你殺了我。」
黃昏時剛下了雨,空氣格外清爽,晴朗的夜空中月光明亮,照在賈敏的臉上,
頭發的影子遮沒了她的眼睛,照亮了她的鼻樑和嘴脣,對比強烈的光與影之中,
她的脣形顯得格外誘惑。
「別說不吉利的話。」
「幹咱們這一行的,哪裏還忌諱這些。」賈敏擡頭注視何天寶,兩人近在咫
尺,呼吸相接。
何天寶點點頭,說:「我怎麼覺得您忌諱挺多的。」
賈敏「嗤」地笑了一聲,伸根手指戳了何天寶額頭一下,沒說話,閃身走了。
何天寶忽然欲火焚身,走到衛生間把腦袋伸到水龍頭下、衝了幾分鍾冷水。
既爲了多摳出幾個錢平賬,又爲了躲賈敏,何天寶忽然對「蘇浙皖聯合商會」
開業的事情無比熱忱,逼得金啓慶和舒六跟着天天加班。
一分錢一分貨,何天寶做主請了便宜的家伙鋪和棚鋪,結果這些人收錢便宜
手腳慢,家伙鋪的桌椅也不夠,要等頭天結婚的兩家完了事兒再運來。開業前的
一天,他們直忙活到天黑才算一切就緒,搞得兩個旗人火冒三丈。
何天寶提出自己作個小東請客吃館子慶祝。兩位旗人大爺雖然被拖累加班心
裏不爽,但旗人傳統不能丟,心裏再不爽也不能失了老北平的客氣,異口同聲地
說:「你請我們,笑話了,論年歲,論輩份,哪裏輪到你請客?」
三個人爭了半天,到底是由金大爺作東,到荷花市場西邊一間「大酒缸」吃
了頓據說北平第一的燒羊肉拌面條,又圍着大酒缸喝了幾壺酒,一直拖到九點鍾
才散。
何天寶叫住輝子,讓他去給家裏傳話,說自己事情太多,就睡在商會了。輝
子答應了,又鬼鬼祟祟地問:「既然何先生不回去了,幾位大爺要不要找幾個人
兒……玩玩兒?」
何天寶率先搖頭,說:「我怕楊梅瘡。」他其實是怕結賬。特務大多不怕花
柳病,畢竟過的是朝生暮死的日子。
輝子佩服地點頭:「有定力。」又說:「放心,不是外頭那些,我有路子,
能找來新送到的高麗慰安婦,日本軍醫檢查過的,保證幹淨。」
何天寶皺着眉頭看他,搖頭。
「高麗女人好啊。」金大爺點評,語氣權威而評定,仿佛討論的不是妓女而
是滷蝦油。舒六爺笑嘻嘻點頭,眼睛在深度眼鏡後面笑成了一條縫。
何天寶說:「我累了,明兒還要早起,就不奉陪了。」
輝子端詳何天寶,仍然是一副低眉順眼的奴才相,嘴裏慢悠悠地說:「何先
生一身正氣,佩服。」
何天寶冷冷地問:「你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是你認爲追隨汪先生的人,不應
該有正氣?應該都是酒色之徒?」
輝子趕緊連說「不敢不敢」,跟金大舒六兩個上車走了。
何天寶一個人回到工地似的會館,走進院子,這兩天是夏末秋初天氣,傍晚
時分溫暖中稍帶悶熱,何天寶走了一會兒路已經汗流俠背,他找了毛巾臉盆走進
水房,脫了上衣擦洗,正擦着,門口忽然人影閃動,走過一個小個子女人,手裏
拿着抹布,正是金啓慶的臨時老媽子。她看到何天寶,立刻閃身站到一邊行禮。
「你不是金大哥家的嗎?」
「我是金大爺家的僕人,我當家的姓陳,都叫我陳媽。」
「陳媽——這麼晚了你在這裏做什麼?」
「金大爺讓我來幫忙打掃打掃。」
「哦——不是來翻我的東西或者裝竊聽器的?」
陳媽傻乎乎地問:「大爺說什麼?」
何天寶搖頭,問:「我不說出來你就當我是傻子——你這老媽子演得不錯,
可這年頭別說小老媽兒、就是那些上等舞廳的舞小姐又有幾個買得到絲襪?」
「陳媽」聞聲低頭,發現自己忘了換襪子,手工黑布鞋裏塞了副絲襪。
何天寶笑:「日本人?」
「陳媽」快要抓狂了:「你還知道多少,一下子說出來吧。」
何天寶一攤手:「沒了。」
「陳媽」說:「我可以走了嗎?」
「當然不行。」何天寶說,「我明天就要開張了,今晚你得通宵打掃。」
「陳媽」說:「你膽子不小——猜到了我的身份還敢戲弄我?」
何天寶說:「我這是放你一馬,我是假裝我沒猜出來。你們日本人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