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马上就去。更多小说 ltxsba.top”他拿起淡青冰纹帽筒上套着的一顶瓜皮帽,拍在老朱先生头上。
“这些人都是山西的回回,这些老西真难说话。你今天找着他,就没的可说,他非要他的三分头。”
“不管他怎么,要是今天拿不到钱我不要他的。”
“三爷总是火烧眉毛一样。”
“快去。我在你这儿打个盹,昨天打了一晚上麻将。”
“你不上楼去一趟?刚才说老太太找你。”
“就说我已经走了。给老太太一捉到,今天出去不成了。”
但是他随即明白过来,他在这里不便,老朱先生没法开箱子,拿存折到钱庄去支钱。当然并没有什么山西回回,假托另一个人,讲条件比较便当,讨债也比较容易。他年纪虽然轻,借钱是老手了。
“好好,我上去看看。你去你的,快点。”
他上楼来,三个女人在外间坐着剥杏仁。他咕噜了一声“大嫂二嫂”,拖着张椅子转了个向,把袍子后身下摆一甩甩起来,骑着张椅子坐下来,立刻抓着杏仁一颗颗往嘴里丢。
“你看他,”银娣说,“人家辛辛苦苦剥了一下半天,都给他吃了。”
“是谁假传圣旨?老太太不在睡中觉?”
“就快醒了,”三奶奶说。
“三爷,你写给我的洋字到底是什么字?”大奶奶说。
“什么字?”他茫然。
“还要装佯,你骂人,给人家鞋上写着马蹄,”大奶奶说。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就骂:
“缺德!好好糟踏人家一双鞋子。”
“可不是,”三奶奶说,“这镂空的花样真费工。今年还带着就兴这个。”
“幸亏没穿出去,叫人看见笑死了。”大奶奶站起来出去了。
“去换鞋去了,”银娣低声说。
“穿在脚上?”他笑了起来。
“还笑!”三奶奶说。
“嗳,我的皮袍子呢?”他大声问她。
“你先不要发脾气,”银娣抢着说,“是我一定不让她拿给你。到这时候才回来,回来换件衣裳又出去。”
“天冷了不换衣裳?我冻死了二嫂不心疼?”
她笑着把三奶奶一推。“要我心疼?心疼的在这儿。”
“除非你跟二爷是这样。”三奶奶说。
“我可没替二爷扯谎,替他担心事背着罪名。三爷你都不知道你少奶奶多贤惠。”
三奶奶把那碗杏仁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好了,留点给老太太舂杏仁茶。”
“这东西有什么好吃,淡里呱叽的,”银娣正说着,他站起来捞了一大把。“嗳,你看!三奶奶也不管管他!”
“她管没用,要二嫂管才服。”他说。
“三奶奶你听听!”她作势要打他,结果只推了三奶奶一下,扑在她颈项上笑倒了。她拨弄着三奶奶钮扣上挂着的金三事儿,揣着捏着她纤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三奶奶受不了,站起来抽出肋下的手绢子擦擦手,也不望着三爷,说:“要开箱子趁老太太没起来。要什么皮袍子自己去拣。”她走了。
“叫你去呢。”银娣说。
他不作声,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红纸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里的圆石头,紫黑的,有螺旋形的花纹,浸在水里,上面有点浮光。
“咦,我的指甲套呢?”她只有小指甲留长了,戴着刻花金指甲套。
“都是你打人打掉了。”他说。
“快拿来。”
“咦,怪,怎么见得是我拿的?”
“快拿来还我。不还我真打了。”她又扬起手来。
“还要打人?”他把一只肩膀凑上来。“要不就算打我一下,这样子叫人痒痒。”
“你还不还?”她睇着他。
“二嫂唱个歌就还你。”
“我哪会唱什么歌?”
“我听见你唱的。”
“不要瞎说。”
“那天在阳台上一个人呱呱唧唧的不是你?”
她红了脸。“没有的事。”
“快唱。”
“是真不会。真的。”
“唱,唱,”他轻声说,站到她跟前低着头看着她。她也不知道怎么,坐着不动。他的脸从底下望上去更俊秀了。站得近是让她好低低地唱,不怕人听见。他的袍子下摆拂在她脚面上,太甜蜜了,在她仿佛有半天工夫。这间房在他们四周站着,太阳刚照到冰纹花瓶里插着的一只鸡毛帚,只照亮了一撮柔软的棕色的毛。一盆玉兰花种在黄白色玉盆里,暗绿玉璞雕的兰叶在阳光中现出一层灰尘,中间一道折纹,肥阔的叶子托着一片灰白。一只景泰蓝时钟坐在玻璃罩子里滴嗒。单独相处的一刹那去得太快,太难得了,越危险,越使人陶醉。他也醉了,她可以觉得。
“你看,我拣来的,还不错?”他翘起小指头,戴着她的金指甲套在她面前一晃。她要是扑上去抢,一定会给他搂住了。她斜瞪了他一眼,在水碗里浸了浸手,把两寸多长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向他一弹,溅他一脸水。
她看见他一躲,同时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大奶奶进来,他已经坐下了。她飞红了脸,幸亏胭脂搽得多,也许看不出。
“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坐了下来。
“仿佛听见咳嗽,”他说。“我去看看。”他把袍子后襟唰地一甩甩上去,站起来顺手抓了把杏仁。
“嗳——!”大奶奶连忙拦着。“真的,不剩多少了。”
他丢回碗里去,向老太太房里一钻,大红呢门帘在他背后飞出去老远。
大奶奶把杏仁缓缓倒到石臼里,用一只手挡着。“这是什么?咦?”她笑了。“这副药好贵重,有这么些个金子。”
“嗳,是我的,”银娣说,“我正怪指甲套不在了,一定是溜到碗里去了。”
“看看还有没有,”大奶奶抄起杏仁来在手指缝里滤着。
“这回我留着。”
银娣把那小金管子抖了抖,用手绢子擦干了。本来她还怕他拿去不好好收着,让别人看见了,上面的花纹认得出是她的。还了给她,她倒又若有所失。就像是一笔勾销,今天下午这一切都不算,不过是胡闹,在这里等得无聊,等不及回去找他堂子里的相好。大奶奶可不会忘记。她到底看见了多少?
她后来听见说不让三爷出去,才心平了些。有男客来吃饭,要他在家里陪客。是老太爷从前的门生,有两个年纪非常大,还要见师母磕头,老太太没有下去。这是三爷最头痛的那种应酬,可是她在房里吃饭,听见楼下有胡琴声,在唱京戏。家里请客不能叫堂差,一问佣人,说是叫了几个小旦来陪酒,倒也还不寂寞。
她两只手抄在衣襟下坐着。房里没有生火。哮喘病最怕冷,不过老太太更怕火气,认为全宅只有她年纪够大,不会上火,所以只有老太太房有个炭盆。房间大,屋项又高,只有正中一盏黄暗的电灯远远照上来,房间整个像只酱黄大水缸,装满了许久没换的冷水。动作像在水底一样费力,而且方向不一定由自己作主。钟声滴嗒,是个漏水的龙头,一点一滴加进去,积水更深。刚吃完饭,她冻得脸上升火,热乎乎的,仿佛冰天雪地中就只有这点暖气、活气,自己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