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已经是疲惫颓唐的老人。苏东坡和他讨
论诗与佛学多日,因为二人都是大诗人并深信佛学,自然有好多话说。有一个故事
流传,说苏东坡一次按固定的韵脚和题目和王安石作诗,胜过了王安石,王安石便
中途作罢。二人谈话时,苏东坡直言责备王安石不该引发战事,不应该迫害读书人。
苏东坡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王安石立刻脸上变色道:“你要提起往事?”
苏东坡说:“我要说的是国事。”
王安石才镇静了一点儿说:“说吧。”
苏东坡说:“汉唐亡于党祸与战事,我朝过去极力避免此等危机。但是现在却
在西北兵连祸结,很多书生都被送往东南。你为何不阻止?”
王安石伸出二指向东坡说:“这两件事是由惠卿发动,我今已退休,无权干涉。”
苏东坡说:“不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过皇上待你以非常之礼,你也应
当以非常之礼事君才是。”
王安石有点烦躁起来,回答说:“当然,当然。今天的话,出在安石口,入在
子瞻耳。”他意思是二人所言,切勿传出此屋,因为他曾一度为吕惠卿所卖,所以
如此小心。
二人漫谈下去,王安石有点儿前言不搭后语。他说:“‘行一不义,杀一不辜,
得天下弗焉。’人非如此不可。”
东坡说:“今之君子,争减半年‘磨勘’,便不惜杀人。”
王安石笑而不语。
根据好多当代人的记录,在这一段期间,可以常看见王安石在乡间独自骑驴闲
行,“喃喃自语,有如狂人”。他有时想到当年已经背弃他的老友,便突然拿起笔
来,面色凝重,立刻开始写一封信。但是片刻之后,他又把笔放下,好像也颇以自
己为耻,这些信没写完,就永远摆在那里了。他仍然继续写日记,他死后几年,奉
命把所有的日记交还朝廷,因为其中有当权派的内幕。在他失意的晚年,变得心内
凄苦抑郁,对人非常怀恨,对皇上也常是恶语相加。幸而当时当权者还是他一派。
但是他的日记竟写了七十多本,很多人见过。前几年,他听说司马光又已当权,他
令侄子把日记烧毁,但是他的日记之仍然留在人间,是因为他侄子把日记藏了起来,
烧了些别的东西蒙混过去。
王安石现在开始看见幻相。一次,他看见他那独生子,那时早已死去,却正在
阴间受罪。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活着时是个坏蛋,无所不为,现在在阴间戴着铁链手
铐。后来,他家一个侍卫说在梦里也看见同样的情景,王安石着实害起怕来。为救
儿子免于阴曹的折磨,他把上元县的财产卖出去,把钱捐给寺院。王安石曾向朝廷
奏明捐款与寺院一事,朝廷因此赐与那个寺院一个名字,同时王安石上朝廷关于此
事的表章而今还在。他死的前一天,在野外骑驴独行,他看见一个农妇向他走近,
跪在他面前,向他呈递一份诉状,然后消失不见。他记得把诉状放在衣袋里,到家
一看,那份诉状也不见了。他第二天因惊吓去世。
等苏东坡到了土地肥沃的江苏地带,他不觉迷恋上当地的气氛和自然之美。在
往返于南京和靖江之间时,他心中忙着盘算在太湖地区买一个农庄。他的情形是这
样:皇帝既然愿把他从黄州调到另一个地方,日后也会听从劝说而准许他在别处安
居。不论他往何处去,总是存心找个老年退隐之地。他的不少好友出的主意都不相
同。他的方外友人佛印劝他安居在扬州,因为佛印的农庄在扬州。范镇愿他到许下,
二人为邻。东坡自己看中了丹徒县蒜山的一片松林。不过这些计划都落了空。长江
以北靠近南京有个仪真县,仪真的太守约他前往居住,他虽然没有决心在仪真安居,
至少想找个地方暂时安顿眷属。所以家眷暂时住在仪真学校中时,东坡总算没有牵
挂,得以各处走走逛逛,寻找一个乡镇的家园。
最后,几个最亲密的朋友之中,有一个胜元发,劝他安居在常州的太湖左岸宜
兴,胜元发那时正任太湖南岸的湖州太守。苏东坡和膝元发二人暗中订了一项计划,
在宜兴买了一块田地,然后奏请皇上允许他在宜兴安居,因为那块田地是他唯一的
生活之所出。胜元发的一个亲戚能找到一块地,在宜兴城二十里外,深在山中。那
块地很不小,一年可产米八百担,会使苏家生活得满舒服。苏东坡当时只剩下几百
缗钱,此外只有父亲以前在京都买的一栋房子,但是早已托范镇以八百缗钱卖出去。
九月,他独自下乡去看那块田庄。他曾记此事说:“吾来阳羡(宜兴),船入
荆溪,意思豁然,如惬平生之欲。誓将归者,殆是前缘。吾性好种植,能手自接果
木,尤好栽橘。阳羡在洞庭上,柑橘栽至易,得当买一小园种柑橘三百。元丰七年
十月二日于舟中。”
后来他又另买了一块地,是从官家买的,后来曾为此地涉讼将近百年之后,曾
有一作者记载苏东坡的重孙子仍住在宜兴那块农庄上。
苏东坡现在总算办了一件事,到底是极其愚蠢,还是宽宏厚道,看法也就因人
而异了。他给胜元发写信,说他要在荆溪上找一栋房子,他真找到了。他和友人邵
民瞻去找,结果找到一栋很好的老宅子,也付了五百缗钱。这就用光了他所有的钱,
但是苏东坡很高兴,心里盘算回去把家眷接来住进去。一天晚上,他在月光之下和
邵民瞻在村中漫步,经过一家时,听见里面有女人哭泣声。他俩人叩门走进去。一
老妇正在屋角里哭。一问缘故,老妇人说:
“我有一栋房子,一百多年来一直是我们的财产。我有个败家儿子,把那房子
卖给了别人。今天我不得不从那栋老房子里搬出来,我在那老房子里已经住了一辈
子——这就是我为什么哭的缘故。”
苏东坡很受感动,又问她:“那栋房子在哪儿?”
苏东坡大惊,原来那正是他用五百缗钱买的那栋房子。他把契约从衣袋里拿出
来,在老妇人面前一把火烧了。第二天他把那个儿子找来,告诉他再把老母请回旧
宅去,并没有再讨回付的房钱。那个儿子到底是已经用那笔钱还了债,还是另有别
的原因无力付还,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苏东坡于是回到城中,既没了房子,又损失
了五百缗钱。但是当时东坡一时为真情所感,无法抑制,竟对自己家的后果不管不
顾!事情做得美则美矣——还有什么别的好说!
回到常州之后,在十月里,他给皇帝上书,请圣命谕允居住于常州。在皇帝应
允之前,他还是要去接新的任命,远在国都的西部,大约有五百里的旅程。他携带
着全家往都城方向前行,慢慢行进,盼望如幸蒙圣命恩准,就不致花费往返两次旅
费了。但是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