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的孤女接受采访,昔日失怙的幼童,已成长为父亲般的大人。言语平静,却也意味深长——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觉得爸爸才是那个无力爬行的孩子,而整个世界则是那只在他身后垂涎的秃鹫。”
职业责任和伦理道德孰轻孰重,争论长久以来,像仓鼠跑滚轮一样没有尽头。万姿自认为是俗人一介,从来不在乎这些。
她只知道在这地方,在这世上,无论肉体还是精,总是脆弱单薄的人活得比较煎熬。
“我感觉你变了不少。”
词句在齿间斟酌,有些发涩。万姿摸出一盒常吃的口含糖,自己倒了一颗,顺手递给阿Ken。
“跟上次澳门见面相比。”
“怎么说?”
“感觉变tough了。”
噗嗤一笑,阿Ken看着手掌中的糖果,形状是粉粉嫩嫩的爱心,风格与眼前女人毫不沾边。
诧异般挑眉,他的笑意更为深浓。
“Donn,我感觉你也变了。”
瞥他一眼,万姿学他的口气:“怎么说?”
“感觉变soft了。”
咬碎半融的糖,微眯起眼睛,任由浓烈的薄荷香气碾过舌尖,又辣又爽。
暌违已久的人就像标记,再次相遇时,便能提醒自己回望到底走了多久。放在以往,这般话语会令万姿猛然惊醒,只怕有纰漏习焉不察。
但如今她反而觉得,如板块运动般不断变化的人生,也挺好的。
何况她变化的源头,无非就是梁景明。
她还记忆犹新,梁景明动身去新加坡前,去超市补了最后一次货,都是她常吃常用的东西,就包括这口含糖,他买了整整一打。
“哟,这还是爱心限定包装。”
那时万姿打开购物袋,双手捧不完那些小铁盒。虽然不爱这种可可爱爱的玩意儿,胸臆间还是漾起柔情。
立刻吃了一颗,她又笑眯眯地渡进他嘴里:“你是要给我满满的心吗。”
结果时至今日,她都难忘他的异表情。愣了愣,嘴角有弧度抑制不住地上勾。
“是超市限定款滞销打折,买十送二。”
“……”
脸皮再厚,也经不起自作多情被这样无情戳破。她当时恼羞成怒极了,可自己也憋着笑,把梁景明当太鼓狂锤,震得他最后受不了了——
“行行行。”
按住她的双手,把她抱到长腿上。含着低沉笑意,他吻上她的额头。
“都是满满的心,都给你。”
……
想起来就酸甜夹杂,万姿还是没忍住,低头看了眼私人手机。
梁景明还跟她连着语音,绿色小图标是童话里的小锡兵,老实又沉默地驻守岗位,已累计通话接近两个小时。
心疑他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她拍了张口含糖的照片,附了个跃动的emoj爱心。
“买十送二。”
谁知他秒懂而且回得极快,显然凌晨还没休息。文字后还紧跟着一个柴犬表情包,弯眸伸舌大喘气,鼻头圆溜溜湿润润的,笑得一脸欢喜。
盯着那只漫画小狗,万姿心头似有清泉潺潺,带着淡淡回甘。
她曾在网上读过一篇新闻,一对北欧老夫妻一起自学中文。但因为没请老师,光凭纸上教材,若干年间,他们的中文在互相带偏中逐渐荒腔走板,最后发展成一门稀古怪的新语言,全世界唯有他们两人能懂。
此后,他们只用这门语言相互交谈。
这是万姿所知的,对“浪漫”的最好诠释。
这世间向来弱肉强食,壁垒分明,有时太过残忍陌生,令人无助又孤独,自觉是天外来客。但还好,总有另一个人能接住你的所有傻话,明镜般通透你的所思所想。
做你的挚友与知己,让你在怀中休憩喘息。
夫复何求。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在梁景明面前,她向来想起什么说什么,心情好容易稍微变得明快,正想把北欧夫妻的新闻发给他,万姿突然被拍了一下。
“来了。”
阿Ken指着人群处,嗓音有按捺不住的激动——
“丁竞玲的阿妈来了。”
在无数社交场合,万姿见过这位养尊处优的丁家叁房太太,但从没见她如此狼狈过。
硕大黑超遮住憔悴面容,唇色甚至比脸色更白。皮草大褛里荡着睡衣裤脚,她甚至连手袋都没有拎一个。整个人如悬浮一般,被四个保镖半搀半扶着,踉踉跄跄刺入记者群。然而就像丢进燃柴堆的一滴油脂,火光刹那间大盛起来——
所有狗仔扑到她面前,剧烈闪光灯亮如白昼,呼喊声、呵斥声、喀嚓声混合在一起,如蚕做茧般密不透风,而且快到惊人。
被裹在罗网中,她举步维艰。
“要出事。”
只是旁观而已,但万姿出于职业本能,也瞬间跟着紧张起来:“保镖太少了。”
“嗯,出事最好。”
没等万姿反应过来阿Ken说了什么,只见离丁竞玲妈妈最近的年轻男记者,突然掏出几个巨大的纸板伸到她面前,上面印着《即刻周刊》的Logo。
然而最惹眼的,是纸板上的偷拍画面。
在酒吧,在餐厅,在酒店大堂,丁竞玲和一个南亚裔男子亲昵碰杯,互相喂饭,手牵手check
。以及最后一张图中,在窗帘半开的房间里,男子闭着眼仰倒在床,一脸难耐的欲色,她则跪于地上,埋头在他两腿之间。
年轻男记者已经不需要拿着纸板了,因为丁竞玲妈妈已愣愣地接住。
他甚至也不需要目视受访者了,因为有无数机器记录下眼前的一切。
他只需要提问,如捅人般快而狠。
“丁太,你觉得他们在干什么?”
“丁竞玲是因为失恋才喝酒跳楼?是不是自杀?”
“你不知道你女儿在拍拖吧?那你知道她爱吃洋肠吗?还是咖喱味的?”
……
丁竞玲妈妈,素来雍容的贵妇一句话也没答,不知嘴唇开合是掩饰,还是本身就抖得剧烈。
但已经没人在乎她说什么了,所有狗仔都拍到了她半脱下墨镜,似乎急切而绝望地,想在纸板上找出什么破绽。
她的色空得厉害,但并不妨碍有红晕慢慢染上眼眶。
然后在璀璨的灯海中,最终如死灰般暗淡。
五分钟很短,也很长。
是一个人艰难走进医院的时间,也是另一个人目睹全程身心震动的时间。
“我终于收工啦。”
缄默着,万姿长久没有说话,身旁阿Ken拍了拍她。
不知是把她的打量理解为刮目相看,还是成就感激发了分享欲望,他莞尔一笑,滔滔不绝起来。
“丁竞玲约会的照片,还是我拍的。当时就觉得不能立刻上刊,留到现在效果还真更好。要不是我拍丁家太多次,保镖认得我的脸,我才不会让新人抢功,早就自己上去问了——”
“加进丁竞玲的恋情,还有她阿妈要哭的脸,你们杂志明天会脱销。”
截住他的话语,万姿仍是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