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实是,汗水滴入眼睛,视野时而清楚时而模糊。她在这种间隙里,忍着剧烈的砰砰心跳,不断调整刀刃位置,试图一举砍下爸爸的头颅。
她当然没有成功。
是妈妈拦住了她,哭着说“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要因为他再搭上你的人生”;妈妈还说,别这么做,他毕竟是你的爸爸。
彼时万姿只想大吼大叫,这个男人才不是她爸爸,他怎么会背叛家庭,他陌生得甚至对死亡都无知无觉,无动于衷。
可在被妈妈夺走菜刀那刻,她就泄了所有力气,连句成形的话都没有。
像是决堤河流,点滴回忆奔涌着翻覆而至。
此时此刻回过味来,万姿只觉得有种悲哀的荒唐。
在那个炼狱般的夜晚,叁口之家各怀鬼胎,怎么可能有人睡得着。
爸爸一直在看她,看她握着刀走进来,坐下来,把锋利如弯月的刃口对准他。
那是昏暗卧房里的唯一一抹光,但也比不上她的泪眼明亮。
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提离婚。
“你小时候,连只小鸭子的尸体都不敢碰。”
万姿不知道爸爸为何说这个,可他就是说了。
他笑得轻松,也轻松地简直把她心脏攥在掌中,慢慢挤压揉搓,酿出酸楚血浆。
“我不后悔。”
同样地,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说这个。
然而爸爸只是和她四目相对,他们的眼眸是一模一样的褐黑。
“我知道。”
“我真的下得了手。”
她的声音已经在颤栗了。
“我知道。”
咬紧牙关,猛掐大腿,可当爸爸出声时,万姿终究溃不成军。
树影婆娑,温柔地掩映着石凳。她在阴影中漾出泪意,又逼自己收回。
为什么,人要背负如此深重的爱恨,扭曲又无言,生生捱过这么长时间。
她是,爸爸也是。
“我只是希望你和妈妈都过得好,哪怕不在一起过。”
“你跟妈妈不相爱就算了,好聚好散不行吗,给我点时间消化,我不是接受不了。我是接受不了你出轨,非要偷,非要骗。”
酸楚滋味再度沁出,她难忍得只能深呼吸,再慢慢地吐:“反正,如果现在你想和妈妈离婚,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不想跟她过了也好,想跟换个人过也好……”
“只要妈妈愿意,我没有反对意见。”
这是少女时代的万姿,永远不会说的话。
那时她只想爸爸迷途知返,回归家庭,她宁可他振振有词自己不过“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也不要他用对那个女人的奋不顾身来暗示她,原来她的原生家庭才是错误。
在她自幼生长的小城,社会关系是张细密的网,以供有心人捕风捉影。他们在闲言碎语时,是不会把小孩子当人看的。
于是,她便知道了所有事情。
爸爸还不是爸爸时,他在读小城最好的高中,他交了个人生中第一个女朋友,也就是那个女人。
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他们传纸条,骑单车,备战高考,憧憬共赴一所大学的未来。然而现实发展就是这么俗套,那个女人考上了,爸爸却落榜了。
世界就此被割为两半,一对有情人各自一端。
女人留在大学所在的大城市闯荡,爸爸则读了个不怎么样的大专,做了几份不怎么样的工作,最后靠开出租车为生,和女人分道扬镳成了必然。
失意落魄最助长一时冲动,就像借酒其实浇不灭哀愁,在一个酩酊大醉的夜晚,他和一向爱慕他的大排档老板之女上了床。
酒后乱性没有保护措施,怀孕不是意外而是注定。这在小城是件不大不小的丑闻,奉子成婚则是最体面的收场。
给彩礼,收嫁妆,闹洞房,迎接新生命,拼命挣奶粉钱,面对昔日痴恋他如今骂他窝囊的老婆……他就像不知疲倦踩滚轮的仓鼠,甚至没有思考这一切的时间。
等少年回过来,他已人到中年。
中年危机是有钱人的特权,可以买跑车追年轻女孩。普通人如他,只能坐在自己的破烂出租车里,等客时慢慢点一支烟,漫无边际地发呆。
然而,现实发展果然就是这么俗套,他等来了她。
世界上有这么多小城,小城里有这么多的士,那个阔别已久的女人,唯独上了他的那辆。
兜兜转转,她依旧孑然单身,而且事业坎坷。显然,大城市不是旧情人,不会抚慰所有心碎者。
而这种抚慰,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家庭与绮梦拉扯,他人生中第一次混淆油门与刹车,煎熬又不舍地,冲向悬崖,一往无前。
直到被女儿发现。
“那个女的……有家庭了吗。”
爸爸沉默的时间实在太长,万姿忍不住从中截断。终于有一日,她可以跟他如成人般平等地对谈。
可再怎么开明,谈及他的出轨对象,她依旧心存膈应。避开他的目光,她难得啰嗦且不免局促。
“如果她是单身,你们还互相喜欢,要过就在一起过吧……放我妈自由,这样她也能再找一个她喜欢的……”
“如果她不是单身,我觉得你还是别想了……说明人家已经翻篇了,已经有了新生活……”
“总之你现在和她还有联系吗,有的话——”
“她啊……”
“已经死了。”
被人扼住咽喉般,万姿猝然收声。眼睛真如缺氧似地瞪大,定定锁着爸爸。
“啊?”
“……她长了坏东西。”
这是小城说法,指代一切令人讳莫如深的恶性肿瘤。
爸爸方言讲惯了,就连普通话也略带乡音,伴随低沉的男人声线,浮着一种无能为力,质朴而漠然。
“所以没办法。”
“什么时候的事情。”
在震惊中勉强发声,万姿头一次发现,人的味蕾原来也是后知后觉。
否则为何咽下霜淇淋这么久了,此刻舌根却泛起稀薄的苦味。
“前段时间吧。”
爸爸倒是出的镇定,甚至捉到她的错愕时,一笑置之。
“都是这样的……你们这代分开了,就是各过各的……我们这代分开了,很多说没了就没了。”
顿了顿,唯恐她误解似的,他又很快补充:“当年……之后我一直没跟她联系。”
“是有共同的同学帮忙丧事,然后跟我说的。”
扼在咽喉的手持续施力,万姿说不出话来。
刹那间,她恍然明白爸爸为什么要来香港,离开小城一段时间,呼吸陌生城市的一口空气。
但如果她不问,他什么也不会说。
“没事没事,你还可以找别人,不要想那么多……”
“实在不行离婚了,留在香港住一段时间,你跟我妈分开住也挺好的,这里什么人都有……”
心跳得无序猛烈,明明该感到痛快的,可万姿几乎是在胡言乱语。就像骑上少年时期流行的死飞单车,把疾风景色甩在身后,明知接踵而至就是超级大拐弯,慌张又要装腔——
然后,她被人握住了车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