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被这纯金光芒过于夺目,万姿的视线一触即收,并没有真要品尝的意思。
“我知道。”
“我说的不是丁竞诚,是他哥。”自顾自地叉了一块,丁裕雄送入口中。
“以前他们很小的时候,我经常去法国出差,总会带回来这个牌子的朱古力。明明可以买两盒,但我只会买一盒,谁成绩好给谁吃。”
“丁竞诚从来没有份,他总是比较蠢的那个。”
“有一次他还被我发现,偷偷问他哥哥,可以给我尝一块吗。那次我特别生气,打了他一顿。”
“没办法,丁竞诚这辈子就是这样,没本事也就算了,还没骨气,永远只会靠别人施舍,靠我施舍。”
他吃朱古力,是用咬的。像一只鳄鱼,静静咀嚼还在挣扎的猎物。
而万姿始终低眉顺眼,喝着茶似听非听。
丁裕雄也不在乎。
“那次之后,丁竞诚就没提过这个朱古力。没过多久,他哥就自杀了。尸体还是丁竞诚发现的。”
“我一直以为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他刚工作时,我丢了几个项目给他做,他走狗屎运赚了一笔钱,结果把这朱古力牌子买下来了。”
“很失败的投资。就一个法国家庭作坊而已,几个乡下人每天手工做朱古力,出货速度慢得连超市上架的资格都没有,每天都在亏钱……直到现在,连老板都死了。”
丁裕雄笑起来,声音回荡室。
一墙之隔,就是他儿子的棺椁。
“我从来没理解过丁竞诚,从来没有。”
“他一直是窝囊废,没本事没出息没骨气,情绪就没正常过,做什么事稍微有点起色,接着一定会玩完。他做过最有胆的事,就是联合冯乐儿玩我,去告我贿赂官员。问题是能坐到我这个位置,谁的屁股是干净的?”
“他就要赢我了,我快看得起他了……结果他竟然,就给我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
笑得越来越厉害,丁裕雄甚至开始剧烈地咳嗽。
再抬头时,他映在万姿眼里,满脸赤红。
“万小姐,你跟我这个蠢儿子拍拖了七年,你告诉我……”
“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他每天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
沉默良久,万姿低声说。
“你不知道?”丁裕雄定定地锁着她,“可他真的中意过你。”
“事实上,你可能不觉得,他自己都未必觉得……但你应该是他这辈子唯一这么爱过的女人。”
“你却连他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嗯?”
入座以来,万姿第一次抬眸。
“他以前想向你求婚,应该在你生日的时候……还搞得好浪漫,安排在直升机上。”
“但被我阻止了,老实讲,我不觉得当时的你够格嫁入我们家。”
他一直直视她,观察她。如同一只野兽保持距离,不动声色地挑衅对手。
然后,丁裕雄轻轻摇了摇头。
“当然现在也……”
“你为什么要这样侮辱我?”
万姿几乎一秒爆开。
在他脸上闪现的,是她熟悉不过也逃离不了的情。轻蔑,乖戾,会把别人捏在手心。
也会把鹅肝叁文治嚼碎,然后吐在别人的手心。
那是丁竞诚的情。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她咬着牙发抖,愤怒得近乎痛楚——
她一直在呵护丁裕雄的自尊心,隐藏对虎落平阳的怜悯,但原来再落魄的虎也可以把她踩在脚下说,你配不上我家。
“我做错了什么?我怎么对不起你?葬礼哪里办得不好?我现在已经有了我的家庭我的生活,我现在过得很幸福,早就跟你儿子没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
“我希望你记得丁竞诚。”
“万小姐,我生病了。肺癌,晚期。”
不紧不慢地,丁裕雄却顷刻间让她哑火。
“捱过一天是一天,而且天数不多了。”
“我之前已经死了一个儿子,现在入狱又生病,相信我,我知道被人慢慢遗忘的感觉。以后竞玲会很忙,没工夫想起他哥。”
“我希望有人,一个不姓丁的人……可以帮我记得他,记得他存在过。”
慢慢地,丁裕雄勾起唇,又露出令万姿熟稔的情,也令她意识到了什么。
这情不是丁竞诚特有的,而是他们家族的传承。
“冒犯你不是我的本意,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万小姐你。”
“我只是看不起普通人罢了。”
导盲犬大哥跟我讲这些时,它沉浸在偷听的兴奋中,浑然不觉所有事情的联系。
但我做万姿的宠物这么久了,每天围观她的生活,我清楚一切前因后果,也清楚这场葬礼为何如此隆重,为何丁裕雄要请冯乐儿。
他在给他的女儿铺路,他在恳求他的此生宿敌,不要对礼裕集团赶尽杀绝,放过他的女儿,在她羽翼未丰的时候。
他在托孤。
当天万姿回到家中,已是深夜了。梁景明还在公司加班,只有我等着她。
“老二乖。”
她很累的样子,蹲下来抱住我,我闻着她的脸,还有她带回来的一大包东西。
“这是葬礼主人家送我的,我也想跟你分享,但狗狗不能吃朱古力。”
说着,她把东西拿到了储藏间,我趁机也溜了进去。可能怕我去拿,她特意放在高处的置物架。
紧邻一个巨大的甜食礼盒。
半年前,丁竞诚送的。
她显然是看到了,否则也不会犹豫片刻,取下来打开。映入眼帘的,每板朱古力仍是她和丁竞诚的照片,铺满了一整个箱子。
然后第一次,她拿起一板,里面露出更深的一层。
依旧全是朱古力,只不过每一板上,都变成她跟梁景明的甜蜜合影,他们印在婚礼请柬上的那张。
我盯着万姿,而她盯着盒子。愣了愣,只见她突然像疯了一样把盒子倒扣清空,两个版本的合影流沙般倾泻在地,夹着一张贺卡——
“just
joke.
hppy
weddg.”
手写但龙飞凤舞,没有礼貌也没有格式。
更没有署名。
贺卡捏在手里,翻来覆去。终于,我听见万姿的一声叹息。
“蠢货,真的是蠢货。”
不过实话说,她也没聪明到哪去。她本在梁景明回来前收拾好一切,但很快就被发现了。
他加完班到家时,手上是个破壁机包裹。因为万姿最近刚说过,早上想喝现榨果蔬汁。
他就是这样的人,总记得她的每一句话;操作再简单的电器前都会看一遍说明书;即便操作熟练,都会把说明书和电器收据好好存着。
然而一拉开储藏间的抽屉,他便顿住了。
这个抽屉里,有现代人类社会中,一个家庭为数不多的纸质文件。出生证明,学历凭证,父亲遗照,结婚请柬,护照税单,消费收据……
吃穿二字,生老病死,一个小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