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嫣死后,翰林院编书纂史的史官开始为这佞臣的一生作结。
程沐知赵嫣命不久矣,却未曾料到大理寺的囚牢是他第一次见书注的主,也是最后一次。
如今朝局越发艰难,内阁废除后权归六部,刑部重臣被贬谪岭南。
荣昇任其旧位,荣家已然又一个赵家。
然荣家与赵家不同的是,内阁已废,荣家再登临富贵,权势盈门,也不过是皇权手中的提线傀儡。
京兆尹调任六部,崔嘉接京兆尹之位,年纪尚轻,前路有泼天的功名利禄等着他。
他又是秦王府中的门生,同僚无轻视之。
西北大军尚有半月即将凯旋,秦王一身承袭两爵,俨然封无可封。
陛下同太后之间不比从前亲厚,可惜作起居注之戴高已死,而起居注只有帝王大行之
才会拿予史官。
青袍的年轻盯着天际涌动的沉云许久,颇觉风雪将至。
天下黎民有君王重,笔下苍生唯史官重。
父辈的的儒教理想过度在程沐的身上,他生的意义即写史和修史。
一笔书万世,一纸传千秋。
程沐摊开了书案上的绢纸执笔,字迹笔挺俊秀,落纸风致尚存。
写到“曝尸荒野,为野狗裹腹,受万民唾骂。”这十四字时,手中微抖,笔尖一滴浓墨坠落。
似一心
浓黑的血。
程沐自幼年起修习颜柳书法数年,从未出过差错,颓丧将笔摊于一侧。
手中一本未装订册的佞幸列传,若这最后十四字盖棺定论,往后赵嫣的名字也将与之并列。
才高命趸的前内阁首辅,于苦狱中耗尽了最后的一丝生机,死后尚要背尽恶名。
除了程沐,还有谁会卒读他的书注七七夜,于字里行间窥视到过去的赵长宁磊落如青竹的模样?
刘燕卿被贬谪,戴高已死,程沐像是走在迷雾笼覆的林中,沿着蛛丝马迹摸索前行,眼见大雾散了,却又迎来疾风吹折枯木。
程沐出了书阁。
廊外积雪覆住灰,晚风积威,鸟起不飞。遥见驿站信使至翰林院。
“翰林院可有位程大?”
程沐遂拱手道,“信使辛苦,翰林院只我一姓程。”
驿站的信使舟车劳碌往来各府,未多作托词,恭敬行礼,信予他手后匆匆离去。
何来信?
返至书阁,见信无落款,书程沐二字,一见便出自那位刘大之手,一笔一划透清风明月之逸态。
六页泛黄的起居注,他求而不得的因横陈于案前。
程沐逐字逐句地看过去。
暮色落山,长夜未明,瑟瑟雪花纷纷而至。
灯火映进史官一双沉痛的眼中。
程沐只觉面颊微湿,碰了碰脸,惊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史官将案前的信收进怀中,出了翰林院。
发未束冠,衣未着裘,直奔皇城中而去。
望京河畔为大雪冰封。
望京河乃京城至岭南的必经之路,过潼州南下,扬州乘水路再行二十可至。
望京河畔停着一辆马车。
窗牖紧闭,车下燃着炭火,火星在风雪中明灭。
不远处有二于雪中撑伞而立。
碎雪纷扬,伞顶笼一层皑皑的白。
边牧和尚僧袍猎猎,手中一串经年陈旧的佛珠。
宝相庄严如庙中佛陀,眉心红砂衬一张玉面,便把佛陀从庙堂堕下世。
“大代贫僧之事已了结,幸不辱命也。”
“多谢。”刘燕卿此惯常目中无
,能让他道一声谢的
屈指可数。
边牧和尚笑叹,“马车中的,和尚可有缘一见?”
刘燕卿丹凤眼眯了眯,“你这妖僧注定与他无缘。”
边牧和尚倒也并不在意。
“丹砂解方药材多已绝迹,大辛苦数年将这二十多味药材收集一处,所图为何?”
刘燕卿瞧了边牧和尚一眼,漫不经心道,“救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边牧和尚道,“此话我这出家都不信,您会信?”
刘燕卿遂道,“和尚须知,问题太多的容易早死。”
边牧和尚道,“各有劫,却非每一个
都能遇见贵
。马车中的
遇到贵
,是前世积下的善德。福祸相倚,未尝不是解脱。”
刘燕卿道,“陛下缉拿于你,你可能应对?”
边牧和尚道,“出家不在五行之中,我本欲去往东瀛诸岛释经传道,如今正可作别。”
宝相庄严的妖僧自此别过后,中原此后再无一得见之。
直到数年以后,一本传世经书东瀛问世,这妖僧的名字便随此经书万载长辉。
妖僧往东瀛去,一别山重水复,再见无期。
“福宝,走吧。”
刘燕卿弯腰上了马车。
“好嘞!”福宝扬起马鞭,马声嘶鸣,四蹄扬踏。
望京河冰上积碎雪,沉冰下暗涌流动。
马车内燃着安的熏香。
刘燕卿怀中一袭病容的脸色雪白,昏昏沉沉的睡着,散开的发间缀着几缕斑驳的白。
也许他这一生都没有过这样的好眠。
梦中的赵长宁仗剑习武,脚踩银色鞍,打马过长街,有胆子大的姑娘兜洒落满怀杏花。
后来一朝仕,随众士子一同登上九十九梯登云阶,遇到一位仁
苍生的君王,钦赐他为探花郎,一路提携至庙堂高位,筹谋天下,恩荫百姓,全一段千古流芳的君臣佳话。
刘燕卿笑着挑起一缕怀中裹覆厚衾之散开的发丝,药香味道裹携着安的熏香遁
鼻尖。
“赵长宁,你看看这盛世,就要倾覆了。”
第一百零一章
冬薄霭的
光透出云隙。
庑殿重檐上的积雪融成水,雪水浇筑枯枝,残叶被风卷起寸寸撕裂。
史官于红墙外已候足有整夜。
他地位菲薄,本无诏不得见天子,全然凭一腔沸腾涌动的血气闯禁宫,未至
殿即为禁卫所扣押。
新任大监朱旻盛乃旧时骊妃娘娘宫。
他正路过,见程沐冬未着厚衾,瑟瑟发抖,心生怜悯,遂过去多与他搭话。
“陛下现有要事,程大还是先行回去吧。”
程沐瞧着朱旻盛身上的一袭朱红四爪蟒纹袍。
这套花衣从常平到戴高再至朱旻盛,历朝历代的大监无一善终者,哪一个又是简单物?
“大监,我有重要之事奏与陛下,陛下一不见我,我便一
侯于此,劳烦大监替我转与陛下说
。”
朱旻盛道,“陛下殿内有事务,此时怕顾不得大。”
朱红殿宇和楼阁林立。
被这巍峨皇城困住的,活着的
在渐渐衰朽,死去的
埋地下,发不出一分声音。
程沐抿唇,脸色微白,执拗道:“劳烦大监了。”
朱旻盛见他油盐不进,叹道,“待陛下闲暇我且一试。”
正殿内的阶下跪着二。
一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