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过架,说他有了外心。夏坤多次反思过,前妻离开他,是否是因两只眼睛会说话的章晓春与他过于密切有关?可她是他的研究生呀,很有才华很不讲道理很气人当然也很讨人喜欢的女研究生。
夏坤反倒有些内疚、自责了。现在改革开放,人才流动势所必然,这其实也是一种竞争,就看你有多少能吸引住人才并使他们得以尽快发展的优势了。自己所在的医院也确实不错,可是,论待遇,论信息的流通,就显然不及沿海和南方,有时,他自己也感到憋气。“是的,我们还有许多地方不如人家。不过,一切都会变的,你要相信,经过我们的努力奋斗,会好起来的……”他曾对章晓春说,“我相信,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章晓春打断他的话,说:“可是,夏老师,你能告诉我吗,什么时候能改变?明年?后年?还是要等五年?十年?”“这个嘛,这时间的长短,就得靠努力了……”他这样说,更加坚定了不放章晓春走的决心。他也想到了女儿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女儿也许是出于无意,但却迫使他不能不正视自己内心深处那个灰暗角落。平心而论,在他带的研究生中,章晓春很有悟性,又能刻苦钻研,最有希望出大成果。她出了大成果,自己当然露脸了,怎么能放她走呢。就想到自己年轻时的那次分配,领导一句话:“服从命令听指挥!”自己就不再吭声了。可是现在,有多少人这样不折不扣地听你指挥啊,培养一个研究生,得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啊,可他们一声“拜”就想走,有的飞到海外就不回来了。为这,他不时生出悲凉。然而,这能全怪他们么?你要招凰引凤,就得栽好梧桐树。你今天即便卡住了章晓春,可能卡住她的心么?
夏坤与章晓春进行了一次长谈:“……哪有种花人栽花只用来插自己的花瓶呢?我同意你去南方。你走前,我们要为你开个欢送会,算是‘娘家’为你送行。希望你到了那边,多给我们通些信息,帮助我们发展快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本来也是很自然的。不过我想,人还是应该有点精的。人的精境界的高低,决定着一个人的人生奋斗目标的高低……”章晓春听着,渐渐发现了另一个夏坤,一个她未曾认识的同她平等相待、心地敞亮、感情丰富的夏坤。事情又大出夏坤的意料,在欢送会上,章晓春突然宣布她不去南方了,决定留在本院。夏坤惊喜又不解,现在这些姑娘真叫人摸不透。“你个章晓春,跟我耍什么把戏?”“嘻嘻,”章晓春笑说,“夏老师,你跟我以心换心,谢谢你的教诲,是的,人是得有点精。”
从此,夏坤对章晓春更为关心,倾注了一片老师的真情,给予了一个导师真诚的爱。章晓春也好受感动,那个星期天,又在他家吃火锅时,掏了肺腑之言。“夏老师,你对我太好了,我怎么也报答不了你。”“这话不对,”他说,“你把我指导的课题做出成果,就算是对我的最好回报。”女儿夏欣就在一边说:“看看,章姐姐,你中计了,中了爸爸的攻心计了。其实,我爸爸功利主义太重。他是要永远套住你,让你为他争名获利。”他听了,盯女儿,心想,女儿倒是实言,没有说错。
章晓春呢,干得更卖力了,一篇漂亮论文出来了,署名作者章晓春,指导夏坤,投寄权威的中华医学杂志,发了头版。章晓春又翻译成了英文,想寄到国外发表。夏坤帮助修改,签了字,同意寄出。中了,论文被选上参加美国洛杉矶的一个国际会议。夏坤又努力为她筹款,科研费出一些,医院出一些,向上级要一些,又督促尽快办妥出国手续。章晓春走那天,他还要了车,亲自送她到重庆江北国际机场。
章晓春真诚落泪:“夏老师,我……”泣不成声。
他拍她肩头,说:“去参加国际会议,好事情!开完会,顺便在美国看看,只是不要耽误太久,回来继续干。你年轻有为,重任在肩,前程无量!”
他越这样说,章晓春的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就越是被不断的泪水蒙满。临到检票窗口了,她突然转过身来紧紧抱他,糊了他满脸泪水。那一刻,他的眼眶也热了一股。师生相处三载,这次虽然是小别,可毕竟是她一个人远离故土啊。
章晓春走后,他被医院那些做不完忙不完喜不完愁不完的事情缠住,等他收到章晓春从美国洛杉矶的来信时,才想起,她出国已三个多月了。拆开信看,章晓春告诉他,她的发言受到大会主席好评,主席是位知名教授,一定要留她在美攻读博士学位。他读信后,先是一喜,后是一忧。喜的是,自己培养的研究生确实不赖,忧的是,章晓春还会回来么?国内南边那所大医院费力不已没有挖走的人才,被美国佬不费吹灰之力便挖去了。好比沙里淘金,从采矿石,淘沙到冶炼,一块金子出来了,人家信手一拈,拿去了。
他心里揪一般地痛,回了信,表达了对她的祝贺和期待。有股悲哀,只好听其自然了。这封信一去,三月无回音,他生气了,章晓春,你可别不回来啊!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也并非人间天堂。也许有一天,你会吃尽了苦头又回国来的。就赌气地想,那时候呀,哼……
女儿听他说后,撇嘴说,爸,你真累,成天里忧不完的事。我看你呀,一贯作风就是堵,可你那一双手能堵住流动的水吗。你设置了种种障碍去堵章姐姐,可还不是流走了。你也堵过不让妈妈走,可是,妈不也还是流走了……他就气恼不已,又委屈,喝骂了女儿。女儿不说话了,几天都不同他说话,他又忍气吞声,去诓哄女儿。女儿说,爸,你又在施攻心计了,可是你要明白,堵是堵不住的。比如说,你一吼骂,看似把我的嘴堵住了吧,可是你能堵住我的思想吗?看看,你又巴不得我对你说话了。他听了,只好自笑,觉得现今这些年轻娃儿,小脑瓜实在太不简单。他这样说时,女儿讲,你不是常告诉我现在是20世纪90年代了,是计算机时代了吗。
就在这一天,他又收到了章晓春从洛杉矶的来信。信里没有信笺,只有一张章晓春的全身照片。大概是初夏时节照的,穿了一身随便的春秋衫,一双白色旅游鞋,披肩的发丝在美国西海岸的风中飘曳,手里拿了老厚一本似书非书的东西,两眼似笑非笑盯着他,背景是一幢似医院非医院的深灰色洋楼。他想,这或许是个什么实验室。他知道,中国去的学者,再强也不可能在美国当上临床医师,只能做些实验工作。他把这张照片仔仔细细看,看一阵,想起女儿提到过的物质不灭的话。可不,章晓春并没有消失,不正实实在在活在自己眼前么。这是自己带的学生,她把双脚踩在了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上了。这样想,他消了些气,依然恼怒。这个章晓春,竟然连一个字也不写。翻过照片看,看见了章晓春那漂亮而带有男性气质的钢笔字:夏坤老师,你好吗?你的来信我收到了,回信尽在这张照片中。信皮上有我的地址,下面留下我的tel和fx,愿意的话,给我来电话或传真,也可以写信,尽可以痛骂我。你的永远崇敬你的学生章晓春。
他看后,心动了,这次去美国一定要找她章晓春,一来看看她,二来劝劝她。三来呢,正愁初到洛杉矶,没有熟人呢。
他在北京候机时,给她发了传真。他不想马上给她打电话,他不知道自己和她通话是要斥责她问候她还是让她来接自己。他还在气恨她,他还放不下导师的尊严。他只是传了自己何时何班机到达洛杉矶国际机场,并没有说接不接。
“小章,你还行,会开车了。”夏坤想着,问。
“这里学车快,交50美元,一个星期就学会了。路好,车又是自动挡的,就同开玩具车一样。”章晓春盯他笑。
“这车是你自己的?”
“是。不过,还在分期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