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道珩是在我快下班的时候来的。我当时正旷工,在楼下超市挑洗洁精,因为徐钊说让我带一瓶回去。佟道珩那边风声呼呼的,我问他有事吗,他说你出来啊,来门口,买了两根冰棍儿,在教堂旁边等你。你一出来就能看到我。
“有病吗?”
“想你了。”
“滚。”
“真想你了,快来吧,冰棍儿快化了。”
我想了想,见他一面倒也无妨,恰巧今日气温回升,勉强算得上风和日丽。此刻傍晚,外面霞光万道,也还值得坐那儿看看。
佟道珩又瘦了一点儿,笑是很轻松自然地,不过我觉得他是装的。果不其然,聊了没几句他就说,“你别听我爸我妈胡说,我好着呢。”
我说是,你好着呢。我也好着呢,我怀孕了。
佟道珩惊得眼睛溜圆,嘴里那口冰棍儿大概是没怎么温就咽了下去,冻得他面目相当狰狞。
“真,真的啊?”他劈手夺下了我的冰棍儿,“都有了就别吃了,这玩意儿多凉啊。”
我立刻夺回来,“我现在是不是说什么你都信啊?”
佟道珩还是有点儿没缓过来,“是,是啊。”
“那你过来,我告诉你个真的。”
他凑过来,我趴到他耳朵边儿上去了。
我轻轻地说:“我是你妈。”
佟道珩下意识地想搂着我腰抓我的痒痒,他表情都准备好了,手也马上就要放上来了,却迟疑了一下,又都恢复了原状。
我这话落在地上,我俩之间惟余尴尬。
佟道珩低着头默默地吃,他说我真的挺好的,别听我爸妈胡扯。
“嗐,我管你好不好呢?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我俩都吃冰棍儿,安安静静地。我在看前方,他胳膊横在我身后的长椅背上。
我看着广场上每个匆忙来往的人,开始回忆佟道珩今天穿了什么衣服,刚才看我的时候是什么态。也猜测,猜测他现在又以怎样的目光,和我一样地,正注视着来往的人们。
佟道珩准备了好半天,我感觉到他那只手在我身后做的小动作了,于是立刻回头瞪他。只不过还是没拦住,他还是飞快地薅下了我的头绳,搞得我头发瞬间就散了一肩膀,风一吹都恨不能粘我冰棍儿上。
佟道珩笑嘻嘻地,“我也要一个。徐钊都有,我也要一个。”
我懒得跟他争,就让他帮我拿着我那根冰棍儿。我把头发都拢到运动服里,然后又戴上了连在运动服上的帽子。整个形态非常之怂,像是刚刚进城务工(开玩笑,我明明都进城七八年了)的拳击运动员。
然后回头一看,佟道珩把我那根冰棍儿也吃完了。
偏偏人家还一脸天真地看我,“给我不就是让我吃的吗?”
好恨。
所以我这位拳击运动员,决定重拳出击。
我重击了他的肚子。
佟道珩弯着腰一个劲儿地骂,“你他妈……我操……你他妈真……”
“吃了别人的东西就是要挨打。”
“那我打你一试试?我给你买过多少花生瓜子儿你还记得吗?还有,欸对,还有麻辣烫!你他妈死活不吃我做的饭,跟我吵到半夜九点半,大冬天的,滴水成冰啊。你倒暖暖和和在家睡觉了,非让我滚出去。”佟道珩有点儿缓过来了,坐起来了,坐起来,侧着身子跟我吵。
胡搅蛮缠。
像个泼妇。
他接着说:“然后我回来,敲门,你还不给我开门。让我管你叫祖宗,我叫了你都不让我进去,还是咱隔壁那个大哥出来好说歹说,你才肯开门。”
我捂住他嘴,“闭嘴,不许说了。”
佟道珩挣扎出来,“凭什么我还非要说了,这委屈都实实在在受过的,我今天非得跟你都掰明白。你就这么对我我还那么惦记你,跟你吵架出去还不忘给你带吃的,怕你饿着。”
我俩互相推搡角力,像两头傻驴。
“你该。我也没说我饿,我睡得好好的。”
“我还怕那个麻辣烫凉了,我都没敢要那个塑料餐盒,拎着。我直接用塑料袋装回来的,搂怀里,一溜小跑,就怕凉了。回来之后我一身味儿。”
“那么烫,烫得我都吃不下去。”
那年的麻辣烫是真烫嘴。
我还记得佟道珩那张嫌弃的脸,嫌弃地说你这品位真不行,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我今天不跟你吵了,我困了,我要睡觉去了。
我肯定也绷着啊,我其实很想跟他说好话的,但是一看他那个样子我就很烦,就抄起手边儿的抱枕砸他,让他赶快滚去睡觉。我在客厅嘶嘶哈哈地吃到一半儿,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他。抬头一瞧,佟道珩就抱着刚才我砸他那个抱枕,躲在卧室的门框后面露半拉身子,偷偷地看我。他发现我发现了他,就特不好意思地低头。但是还要吼我,“快吃,吃完睡觉。我冻得缓不过来了,过来抱我。”
那年的麻辣烫真是烫嘴。
热泪也真是烫眼。
佟道珩刚想还嘴,我俩面前走过一个姑娘。他看人家一眼,忽然插了句话进去,“欸这衬衫你也有一件儿,那个扣特别爱掉我记得。麻辣烫这事儿我不跟你说了,你既然觉得你有理,那就算我白费力。咱再说说那个……”
拳击运动员铁汉落泪,只因回忆起当年的一碗麻辣烫。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说我记得那个衬衫。
“啊。”佟道珩在边上翻我包,给我找纸。显然他会与我买给徐钊的洗洁精不期而遇,也许是当时意外,他与它相爱。总之佟道珩翻了半天都没找纸。
我真服了,我又想暴打他了。
我把包夺过来,“你他妈还能干点儿什么?没用。”
佟道珩塌着肩膀探着头看我,“你哭什么啊?我又没要怪你。”
“风吹的。”我边擦脸边说,“那个衬衫上的扣,你还挨个给我缝过一遍。缝得丑无比,简直就是令人作呕。我每每看到那件衣服都想起你这个恶心的人,恨不得对着衣服直接就吐出来。但一想衣服还是我自己的,不能对着它吐。”
“我哪那么招人烦?”
“你就是招人烦。”我这眼泪越擦越多,索性就不擦了,等到它们流干了再擦。
佟道珩伸手摸我脸,摘了什么东西下去,“你这纸在脸上打绺了,都碎了。”
“别碰我。”
“马上就好。”
人家别人哭,梨花带雨,漂漂亮亮;我哭,不光面容扭曲,面巾纸还能在脸上打绺儿。
我就是个普通人罢了。
你跺你也麻。
佟道珩说是要帮我把纸沫子摘下去,却越凑越近越凑越近越凑越近。近到让我感到不适的程度,我就开始往后退。但是诸位,我哪有后路?我后面是椅子背啊。
佟道珩就把我逼到了椅子背上。
他瘦得整个人特别没精头,脸皮好像都松下来。
此刻的情景如果揉吧揉吧诗人的话那就是:这次远方的远没被还给草原,岁月易逝,一滴不剩。他靠近我,空有一身疲惫。
佟道珩说话,用一种低沉的语调,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他说你哭什么?很委屈吗?
晚风吹过来很舒适,四下里人来人往,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