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名副其实的道家真君,恐怕也不敢如此作为,可小镇之上,蔡金简无异于凡人,老人不惜付出巨大代价,便有了可乘之机。其中第二次,则最是精巧,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是来之笔,便是让蔡金简误以为陈平安的善意提醒,实则是狡黠报复。他当时让陈平安开口出声,放慢了一些,又恰好让蔡金简捕捉到这个细节。不可谓不处心积虑。
修行路上,同道中人,善缘孽缘,一线之间。
此时,院中妇人顾氏一颗心悬了起来,生怕老仙长刘志茂说出什么坏消息。
刘志茂扯了扯嘴角,眼角余光之中,一个孩子蹑手蹑脚站起身,然后撒腿就跑向院门。顾氏尖叫出声。
刘志茂手托白碗,不急不缓站起身:“徒弟,为师先给你看看何谓天地之大,省得你不知轻重,坏了你我师徒二人的千秋大业!”
顾氏眼前一黑,昏厥在地。
刘志茂猛然挥袖。下一刻,刚要碰到院门门闩的顾璨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但是等到他发现不对劲后,茫然四顾,最后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说书先生:“这是哪儿?”
刘志茂双手负后,淡然道:“碗中。”
顾璨愈发茫然,突然听到刘志茂暴喝一声:“起来!”
顾璨本能站起身,一动不动。
顾璨发现自己好像站在悬崖边上,正前方的远处,云海滔滔。
然后,他骇然瞪大眼睛,只见一片白茫茫之中,有一条巨大的躯干破开云雾,缓缓移动。但是它实在太大了,根本无法露出完整的面貌。
顾璨吓得就要后退一步,却很快被刘志茂以手掌按住脑袋,厉色道:“此时一退,以后修行路上,你就寸步难行!给我站稳了!”
顾璨吓得泪水一下子就流出了眼眶,这个一向无法无天的顽劣孩子,竟是连哭都不敢出声了。
顾璨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双腿打战,嘴唇抖动。
远处云海,沸腾起来。雾蒙蒙的白云,似乎在逐渐淡去。
于是天空中显现出更多的黑色,极长极大,就像……自家水缸里养着的那条小泥鳅,暴长之后。
顾璨脑海中,没来由蹦出这么个想法。
那一刻,顾璨魂不守舍,不由自主就向前跨出一步,伸出纤细的手臂,朝向天空。一颗巨大如山峰的头颅,从云海中缓缓游弋而至。
顾璨眼睛发亮,丝毫不惧,甚至还招招手,喊道:“快来快来!原来你长这么大了啊,难怪我总觉得丢到水缸里的鱼虾螃蟹,第二天总会少掉很多。”
站在顾璨身后的书简湖截江真君刘志茂百感交集,既有浓重的失落嫉妒,也有油然而生的欣慰。
虽然自己肯定已无此等天大福缘,但是有此徒儿,也算幸事,绝对不枉此行!
刘志茂亲眼看到那颗头颅临近,呢喃道:“天下观。”
陈平安突然跟宁姚说要进屋一趟,最后蹲在角落,背对着她,将一件东西藏在手心。
陈平安出门后,说是去给她买煎药的陶罐,家里缺这个。
宁姚在他快步离去后,瞥了眼角落阴暗处,立着一只老旧罐子。
其实她听力很好。陈平安手心之物,是一片碎瓷片,极其锋利。
在陈平安即将跑出院子的时候,宁姚突然喊道:“等等,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
陈平安假装没听到,正要打开院门的时候,宁姚提高嗓门:“陈平安!”
陈平安只得转身跑回门槛那边,宁姚脸色已经比之前红润了几分,只是嗓音依旧有些沙哑。她道:“第一,我们这些外人来到小镇之后,虽然如之前跟你所说,体魄强健胜过常人,但是除此之外,跟你们没什么两样。第二,外人不可以在这里杀人,一旦违反,无论什么原因,都会被驱逐出去,注定一无所获,这个代价很大,大到超出你的想象。第三,你也要想清楚,我们这些外人,到了危急时刻,哪怕拼着两手空空,也一定会出手,毕竟有命活下去,才是最根本的事情。”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是不是说做事情,出手一定要快?”
宁姚咧嘴一笑,采飞扬,熠熠生辉的眼,仿佛使得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她拍了拍横在膝盖上的绿色刀鞘,点头道:“对!出手要很快,更快,甚至是最快!比如我,佩刀也佩剑,我就是要做到无论是拔刀,还是出剑,都是全天下最快的那个人!”
她停顿了一下,突然从一个慷慨激昂的远方女侠,变成了一个想要显摆的邻家少女,眯眼笑问道:“喂,你知不知道这个天下到底有几座?”
陈平安一脸茫然。
宁姚好像也看出他不感兴趣,顿时索然无味,挥挥手赶人:“最好把罐子买回来,我等着喝药呢。”
陈平安这次离开院子的脚步慢了些,也平稳了很多。
他离开泥瓶巷没多久,不曾上锁的院门便被人轻轻推开,屋内宁姚睁开眼睛,她刚才正以一种怪的方式进行呼吸吐纳,此刻她望向门口那边,如临大敌。
桌上雪白剑鞘内的飞剑,蓦然寂静无声,无形中却多出一股肃杀之气,仿佛当下的倒春寒,能够冻骨杀人。
婢女稚圭悠悠然走到门口,就像寻常走门串户的街坊邻居。她没有跨过门槛,而是向屋内探头探脑,四处张望,对于小床板上膝上横刀的宁姚,反而视而不见。
稚圭打量许久,才终于看到那个大活人,满脸天真无邪道:“这位姐姐,你是谁呀?怎么坐在陈平安床上,我可没听说他有远房亲戚。”
宁姚看了不请自来的少女一眼,便闭上眼睛,不闻不问。
稚圭见她装聋作哑,也不生气,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撇撇嘴,一脸嫌弃。
稚圭看了眼桌上那柄剑鞘雪白的长剑,眼眸深处隐藏着极深的恨意和惧意,隐约有金色丝线在瞳孔中疯狂游走。她犹豫了一下,仍是抬起一只脚,准备跨过门槛,突然又收回脚,咳嗽一声,装模作样道:“我进来了哦。不说话就是不反对,对吧?也是,这本来就是陈平安的宅子,我跟他认识好多年了……你该不会听不懂我说的话吧?没关系,反正我们也没啥好聊的,我就是来看看这边,有没有缺什么东西,我们马上就要搬走了,很多物件都可以留给陈平安。你是不知道,这些年他过得很不容易啊。”絮絮叨叨,心心念念,让她和陈平安,像极了青梅竹马的少年少女。
稚圭走入屋子后,风平浪静,她径直走到小桌旁,坐在凳子上,眼角余光一直在那柄剑上打转。
与此同时,宁姚也掏出了陆沉留给陈平安的三张纸,细细揣摩,试图琢磨出一点门道来,只可惜翻来覆去仔细看了两遍,仍是不得其法,失望道:“这些字,写得真是没有……味道。”
她清楚记得,家乡的那堵长墙之上,断断续续有十八个字,皆是有人以剑刻就,每一个字都蕴含着镇压万妖的磅礴气势。
在她还是稚童的岁月里,她最大的爱好,就是站在那些大字的某一笔画当中,举目眺望。故而对于小镇四字匾额“气冲斗牛”,她是真的看不上眼。
稚圭转过身,悄悄挺直纤细的腰肢,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约莫是尽量让自己更像一位大家闺秀,面对着宁姚,笑眯眯柔声道:“唉,姑娘你也太不小心了。”
宁姚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稚圭哎呀一声,摸了摸自己胸口,故作惊讶:“姑娘你会说咱们这边的方言啊?”
宁姚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