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如何处置朱氏父女二人,他们如何离开的枕头驿,以后去往何方见何人,他一概不知。
陈平安突然抬头问道:“阿良,有没有酒喝?”
阿良笑了:“酒有的是,我那只小葫芦能装下千斤酒。可是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一个人在伤心的时候千万不要喝酒,容易变成酒鬼。快意的事情可以喝酒,说不定喝着喝着就成了酒仙。”
枕头驿大门外,林守一独自站在街道上。少年不知为何被阿良留在外头,说让他等一个人的出现,再由他自己决定是不是要跨过驿站的门槛。
哪怕百无聊赖,少年仍是站如山巅孤松,腰杆挺直。
借着枕头驿门口悬挂的大红灯笼,少年从怀中掏出那本道家典籍《云上琅琅书》,开始浏览那些拗口难懂的文字,可谓佶屈聱牙,盲风涩雨。但是每当读到会心处,或是悟出些许真意后,就犹如雨后天晴,拨开云雾见青天,让少年欣喜不已。可是身世坎坷造就出的冷漠少年,不愿与人分享这份由衷的喜悦。
少年从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这个世道的人和事。
远处走来一个姿色平平的妇人,望着少年,目露惊艳,感慨道:“果真是个修道的好坯子。”
妇人走到距离少年七八步外的地方,微笑道:“你好,林守一。之前在水边我们已经见过面了,我在画舫你在岸上。我的真实身份,是大骊长春宫的太上长老。非是自夸,我确是市井百姓眼中的山上仙,货真价实,可一挥袖呼风唤雨,一跺脚地动山摇,尤其擅长一手五雷正法,覆掌镇杀妖魔邪祟……”说到最后,妇人自顾自笑起来,挥挥手,“不行不行,这套措辞实在是太让人难堪了,下次得让人换些素淡的。”
林守一却点头道:“我相信你。”
妇人笑道:“虽然不知你爹在那封家书上是如何跟你说的,更不清楚那个阿良的想法,但是他既然明知道我尾随你们,还把你留在驿站之外,那么我觉得可以试试看能否说服你随我一起返回大骊京城,与你父母道别之后,再跟我去长春宫修行道法。”
林守一脸色淡漠道:“我爹要我乖乖留在红烛镇,然后会有高人接我去大骊京城。要不然我不明不白死在外头,他不会帮我收尸,因为一个死人是不值那些路费的。我爹提了一句,如今大骊京城物价很高,家里开销很大。”
妇人叹了口气:“你爹说话是难听了点,可这难道不是大实话吗?”
林守一嘴角满是讥讽之意。
妇人犹豫了一下,向少年伸出手,色庄重肃穆:“虽然你会觉得太过儿戏,不够玄之又玄,少了许多跌宕起伏的机锋和考验,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林守一,向前走出一步,你就走上长生桥了。”
林守一收起那本道书放回怀中,摇头道:“感谢仙长好意。生在什么门户,姓什么,全由不得我。可该走什么路,我心里有数。”
“可惜了。”妇人唯有叹息一声,并未强人所难,“林守一,那就有缘再会,希望到时候你不会后悔。”
林守一作揖行礼,一板一眼:“恭送仙长。”
妇人一闪而逝。
驿馆廊道。陈平安和阿良此刻一人一边,对坐在廊道长椅上。
陈平安轻声问道:“阿良,你是不是要走了?”
阿良点点头,提起小葫芦喝了口酒,一看就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所以之前口口声声说的“伤心之时不喝酒”,纯粹就是这斗笠汉子的客套话。
阿良怔怔望着对面的少年,看着他那双干净的眼眸,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看到的那双眼眸……
“阿良,我想好了,读书没用,烦得很!我齐静春要跟你去闯荡江湖,我要快意恩仇,喝最烈的酒,用最快的剑,骑最好的马。嗯,我钱都备好了,十几两银子呢!不够的话,我可以回去跟先生再借一些。先生通情达理得很,跟我说真不想读书的话,也可以出去走走,千万里的大好河山,都是学问。”
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青衫读书郎,眼清澈而坚定。
书院大门处,有个老秀才躲躲藏藏不敢见人,只露出一颗脑袋,朝阿良使劲使眼色,见阿良不搭理自己,就干脆横移几步,走到门槛边,卷起袖管,摆出你敢拐骗我学生我就跟你拼老命的架势。
“去去去,毛都没长齐,净说些大话。等哪天你毛长齐了,我再带你去见识外边的花花世界。”
“阿良,一言为定啊,我等你。”
最后,阿良背对着少年,一手握住剑柄,吊儿郎当地敲打肩头;一手扬臂,握紧拳头,与那少年告别。
游侠儿阿良,与憧憬江湖的少年郎齐静春挥手告别。
最后,阿良转过头,看到那个老头子已经牵起少年的手,边聊天边走回书院。
“静春,先前忘了问,到底是谁打你的啊?”
“那个姓左的。”
“啊?他啊,下手这么没轻没重啊,我回头就去说他,君子动口不动手嘛。不过为什么要打架啊,是不是他讲道理讲不过你,恼羞成怒?”
“不是。”
“嗯?”
“他辩论输了之后,倒也愿意认输,可他故意说我读书再多,这辈子学问也没希望超越先生您。我觉得这怎么可能嘛,先生您学问虽大,可如今一翻书就犯困,经常看着看着就打盹。我年纪还小,总有一天,我看的书会比先生您看的多得多。可他还在那里念叨,说我有本事明天学问就大过先生您,我气不过,就率先动手了。打不过他,我也认了,之前找到先生我就没告状,对吧,读书人这点骨气当然要有。先生您在这方面就不太好,跟人吵架赢了打架输了,就只说自己学究天人,说那场辩论如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若是跟人吵架输了打架赢了,便只说打架打得如何惊天地泣鬼……先生先生,您拧我耳朵作甚?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什么君子!先生我是圣人!”
看到这一幕的阿良,终于潇洒转身离去。经此一别,竟是再无重逢。
在那段漫长的峥嵘岁月里,听到的那些个从倒悬山遥遥传来的小道消息,就没一个是喜讯,全他娘的是噩耗。那时候,阿良会坐在那座长城上,一口一口喝着酒,后悔当年没带上那个少年,会埋怨那个老头子连自己的得意弟子也照顾不好。
此时,看着对面的陈平安,阿良突然笑了:“曾经,我和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少年说过一句话。我跟他说:‘相信我,你读书比练剑更有出息。’现在我觉得应该对你也说一句:‘相信我,你练剑比练拳更有出息。’”
斗笠下,阿良那张脸庞笑得眉眼都挤在了一起,可陈平安仍然认为他是在伤心。陈平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伤心的阿良。
阿良不再喝酒,系好银白色小葫芦,不过仍是跷着二郎腿,那柄魏檗新打造的竹刀就横放在他的膝盖上。他双手轻轻拍打刀柄和刀鞘顶部,一上一下,说道:“一路走来,我其实一直在试探你,很多次了。你的选择,会决定我护送你到哪里。简单来说,就是我能陪你走多少路,取决于你能跨过多少个坎。”
陈平安点头道:“到后边我也琢磨出一点意思了,但只是觉得阿良你肚子里憋了很多想法,具体想什么,我一直没想明白。”
阿良对此并不觉得意外,开诚布公道:“第一次是在龙须溪边上,如果那次你让我觉得你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屁孩,是个靠着一腔热血意气用事的滥好人,我可能只会留给你一头驴子,拍拍屁股就走了,至于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