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兴致愈浓,在酒儿的搀扶下,不知不觉走到了陈平安和林守一之间,唾沫四溅道:“天底下有资格带‘宗’字的宗门,一般都分为祖宗、正宗和下宗三宗,其中祖宗往往又称为祖庭。下宗则会有众多附属门派,这些门派的取名就没那么讲究了,只要不擅自带一个‘宗’字,同时不与别家开山立派的门派重名,那么诸如道家宫观、佛家寺院等等,都可以随便取名,定期交给下宗一些贡奉,再跟山下朝廷搞好关系,寻一块风水宝地,在山上安心修行,尽量招徕有修行资质的弟子,就可以百年千年薪火相传下去。”
“贫道出身的师门求真观曾经也是南涧国名列前茅的大门派,在百余年前败落了。到了贫道这一代,师长们几乎全部驾鹤西去,师兄弟没剩下几个,真正有出息的更是一个都无。我们求真观这一脉的五雷正法,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确实不是雷法正统,主修肝胆两处的气府窍穴,学问全在‘嘘、嘻’二字上,取自‘嘘为云雨,嘻为雷霆’之意,一旦修成,以心眼内视窍穴,可以看到几处重要气府内生出了云雨升腾、雷声震动的异景象,之后就可以与天地共鸣,举手投足,招引天雷,厌劾邪祟……当然,在魏大剑仙一剑破万法的大千气象面前,求真观这点旁门道法,只能是贻笑大方了。”
林守一皱眉问道:“五脏为心肝脾肺肾,五处气机攒聚如五雷,方为大道正法。道长师门为何会炼那五脏之外的‘胆’作为引雷之地?”
玄谷子这次的尴尬之色绝非作伪了,重重叹了口气,满脸疲惫,无奈道:“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五雷正法是那道法正宗的不传之秘,说句难听的话,外人哪怕得到完完整整的修行之法,又有谁胆敢擅自修行?贫道的求真观主修肝胆两地相关气府,其实哪怕是肝,也只不过是祖师爷因缘际会学到了一点皮毛,最终勉强有几分形似,而无半点似,这就是为何世间正宗正脉极少而旁门左道多如牛毛的根源所在了。”
林守一恍然道:“原来如此。”
玄谷子由衷唏嘘道:“大道难行,难于这泥泞山路何止千百倍啊。”
“正因为贫道师门不是雷法的正统真传,像那阴阳家修士一旦泄露天机,很容易遭受无形的天谴,所以贫道这一脉修行此雷法,往往挑选先天残缺的弟子加入师门,因为这些人受天道怜悯,即使频繁使用伤及肝胆本源的求真观雷法,证道长生不奢望,运气好的话,好歹也能捞一个寿终正寝。”
“传说中某个大洲的雷法正宗,练气士一旦出手,雷公电母、雨师风伯、灵官云吏,种种人皆为之驱使,帮忙助长声势。试想一下,这等天大的手笔,祭出之后,怎么能不教山河变色?”
说起这些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玄谷子却是满脸采,再无半点灰心颓丧之色。
这恐怕就是修行难如登天却依然让人趋之若鹜的原因之一。
一旦踏上修行路,走上长生桥,见过或者听过山上高处的绝美风光,可长寿、会术法、呼风唤雨、搬山倒海,一切匪夷所思的壮丽风景都可以期待,如此一来,谁乐意在乌烟瘴气的山下厮混?
玄谷子叹息道:“贫道与两个徒弟这些年相依为命,游历四方,降妖除魔、捉鬼驱邪的事情也做了不少,而且也收银子。没法子,修道也要求财啊,搭建出来的长生桥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销金窟。权贵人家哪怕有邪祟作乱,可贫道既无门路,也无人帮忙举荐,当然是没机会进去的。至于地方上富家翁开设的水陆道场,只会邀请那些当地名气大的名僧老道,信不过外人。贫道擅长的师门雷法总不能拿来吓唬凡俗,以此证明自己不是骗子,所以只好落得如此下场了。捉妖成功,未必能挣多少银子;一旦失败,就一定是入不敷出。修行不易啊。”
一路走一路说,等到众人醒悟的时候,原来已经走出那座牢笼一般的山坳,不知是不是错觉,此处恢复了山清水秀的原貌,已经没有先前阴森秽气的浓重冷意。
最后陈平安发现玄谷子哪怕不再说话,也没有分别的意思,始终跟他们同行南下,忍不住开口问道:“道长你们不是要北去吗?”
玄谷子哈哈笑道:“耽误一点时间罢了,无妨无妨。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就当是贫道带着两个徒弟为恩人们送行,无非是多走几步路的小事。”
在那之后,两伙人就这么结伴而行,一路无风无雨,顺顺利利,等到彻底走出那方山水地界后,玄谷子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开,随便在路边找了个地方坐下。酒儿赶紧递上水壶,跛脚少年站在玄谷子身后,回首望向那条山脉,不知在想什么。
离别之际,玄谷子从行囊里掏出保存完善的一幅绢布质地的卷轴,亲手递给陈平安:“这是一幅贫道师门流传下来的《搜山图》,上边描绘有近百种山鬼精魅,可供参考。你们是首次远游求学,必然会经过一座座雄山峻岭,说不定将来用得着。贫道早已烂熟于心,只剩一点纪念价值罢了,还不如送给你们,物有所用,方得其所。”
林守一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后者心领会,收下了这幅《搜山图》,同时也掏出身上仅剩的那颗蛇胆石送给了跛脚少年,只说是家乡的特产,不值钱,但数量不多。
跛脚少年想拒绝,玄谷子赶紧让他收下,说是恩人的一番好意。极为内向的跛脚少年只得默默收下,欲言又止,终究是没好意思说出“谢谢”二字。
陈平安最后笑道:“你们过了红烛镇和棋墩山后,到了龙泉县城,可以去草头铺子或者压岁铺子那边找一个叫阮秀的姑娘,向她出示这颗蛇胆石,她就知道你们是我的朋友了,说不定可以帮你们在小镇安顿下来。我到了最近的驿站就会寄信回小镇,说明一切情况。”
之后双方分道扬镳,玄谷子宁可带着两个徒弟绕远路,也不愿再走入那片山水了。
继续南下,陈平安回头望去,缓缓收回视线。
他突然有些想练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