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打都打在了魂之上,少年任由酒液倾洒,毕竟他身上还有那张避水符箓,那些酒水顺着白衣滚落地面,就像是那些在雨中歪斜的荷叶叶面。
崔东山轻轻向前抛出酒壶,背靠白玉椅,仰起头后,脸庞有些扭曲。他在心中默念道:“老头子,臭秀才,老不死的东西!老子哪怕魂魄分离,仍是崔瀺,你有本事就干脆打死我啊!是谁说人性本恶的?不正是你吗!”
他扭转脖子,像是在跟人对话,一如之前在门槛外初次露面:“我不杀你的仇人,你是不是很失望?你以为我是要为你讨回公道,没想到我比他们还要十恶不赦,是不是更失望?”
崔东山不等那魂魄给出答案,就一挥衣袖,将其残余魂魄彻底打散。
他自从在大骊边境野夫关的驿路露面后,这一路行来,怎么可能是陪着一群孩子游山玩水。
堂下杀戮四起。崔东山吃痛的那只手悄然放于腹部,无恙的另外一手则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秋芦客栈,凉亭不远处的老水井,有个草鞋少年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像是在等人。
他所住屋内,李槐已经呼呼大睡,桌上灯盏已熄。
先前少年收起了一张张山河形势图,有大骊南方州郡的,也有大隋版图的,都是阮秀转赠给他的。他将这些地图重新放回背篓后,坐在桌旁又开始思考同一个问题。
阮姑娘绝对不用怀疑,可是眉心有痣的少年及衙署县令吴鸢曾经一起出现在铁匠铺子。而这些地图,听阮姑娘当时的无心之语,正是县衙署慷慨奉上的。
自己一行人一路南下,野夫关外相逢,两拨人会合,一起进入黄庭国,所见所闻,怪怪……
最后,陈平安再一次走向凉亭,来到水井边,坐在井口等人。
大水府邸,愁云惨淡,堂下鲜血淋漓。
原本歌舞升平的一座热闹大堂,此时没剩下几个人了。
崔东山依旧高坐白玉椅,游万里。
寒食江站在堂下,正在以水法通驱散满身血迹和血腥味。那些大水府妙龄婢女,无论是寒食江的落水鬼还是活人,都已被他解决干净。
君不密则失臣,事不密则失身。寒食江威震黄庭国北部十八条江水,将这片小江山打造得铁桶一般,这么点道理,当然深有体会。
大水府邸的军师正襟危坐,既不喝酒也不吃肉,像一尊毫无生气的泥菩萨。那只身材臃肿的拦江蛤蟆色萎靡,老老实实坐在位置上,像是被今天这桩惨案给吓到了。
大骊竹叶亭死士唐疆坐在原位,一手持筷一手持杯,吃着渐冷的佳肴,依然津津有味。多少年没有这般痛快了?他这副腰杆如果再弯个几年,真就要彻底习惯给人当走狗孙子了,估计哪怕大骊的铁骑碾碎了黄庭国疆土,他也已经不知道如何堂堂正正做人了吧?
那个叛出灵韵派的修士虽然没死,可是已经汗如雨下。
除此之外,还有两名幸运儿活了下来——正是那两个出身迥异的年轻剑修。崔东山先前给了他们一个活命的机会:大堂上还有两头灵韵派修士留下的畜生,他二人如果能够在不用佩剑的情况下,只以本命飞剑各自斩杀一头畜生,就可以从此成为大水府的真正贵客。
崔东山甚至答应他们可以与寒食江称兄道弟,这份殊荣,无疑会帮助两人鲤鱼跳龙门,一跃成为黄庭国北方炙手可热的权势角色。尤其是那个伏龙观练气士,之前不过是掌门真人的爱徒之一,从今往后,多半是内定的下一任掌门,无人敢争。
两名剑修皆是三境巅峰,本命飞剑的威势还十分力弱气短,与两头畜生的厮杀险象环生,只能算作惨胜,都负伤不轻,好在本命飞剑折损不多。
崔东山怔怔出,无人胆敢打扰。
可总这么冷场也不是个事儿,寒食江只好轻声问道:“真仙?”
崔东山回过,看了一圈,对两名剑修说道:“既然赢了,就说明你们有资格继续行走大道。先下去养伤,大水府会给你们最好的丹药,以及提供炼剑所需的一切材料。那个野路子剑修,你以后就在大水府当一名末等供奉好了;至于伏龙观的剑修,你回去后,告诉你那个贪财好色的师父,伏龙观升宫一事,从郡州两级官场到寒食江府邸,以及某几位朝中阁老都会帮忙,在家等好消息就是了。”
两人欣喜若狂,感恩戴德地告辞。
崔东山转头对唐疆道:“回去后不用画蛇添足,你和其余谍子死士继续蛰伏便是。”
唐疆迅速起身领命,刚要离去,只听那白衣少年没好气道:“就不晓得顺手牵羊,拿走几张桌子上剩下的大水府金玉液?”
唐疆有些犹豫,崔东山不耐烦道:“就当是大骊欠你的,不拿白不拿。”
唐疆那张毫不出的脸庞上没来由绽放出一股异样采,抱拳转身,大踏步离去。跨过门槛后,背对着主位上的白衣少年,这个男人高高抱拳,始终不敢转身,红着眼睛望向远方,朗声道:“这位大人,大骊从不欠唐疆分毫!哪怕只能远远看着我大骊蒸蒸日上,国势鼎盛,啧啧,这份滋味,好过那金玉液何止千百倍!”
崔东山笑骂道:“哟呵,这马屁功夫还真有点炉火纯青啊。只可惜老子不吃这一套,滚滚滚。”
门槛外,那个早已不再年轻的大骊男人,在异国他乡,脚下生风,放声大笑。
崔东山望着空落落的大堂,说道:“我姓崔,来自大骊京城。”
蛤蟆精一脸茫然,寒食江微微发怔,只有军师火速起身,恭谨作揖道:“拜见国师大人!”
寒食江满怀震惊,心悦诚服道:“原来是大骊国师亲临寒舍。”
后知后觉的拦江蛤蟆再一次匍匐在地,只管磕头,砰砰作响,诚意十足。
崔东山问道:“那名魏姓郡守有无隐藏的背景?将来会不会成为一块拦路石?”
寒食江摇头道:“那魏礼只是黄庭国南方寒族出身,官场上并无大的靠山,否则也不至于在本郡与我如此虚与委蛇,只能拗着自己的那股子书生意气来奉承大水府。”
崔东山一手托着腮帮,一手屈指敲击椅把手,缓缓道:“大骊之前吞并北部各国,讲究一个势如破竹,不降者杀无赦,宋长镜率军屠城、挖万人坑的事情没少做,这是立威。可是接下来南下就不能这么一味痛快了。黄庭国是第一个较大的拦路石,所以不能搞成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毕竟整个东宝瓶洲观湖书院以北、大骊野夫关以南的王朝邦国都盯着事态的发展呢。魏礼这种忠臣孝子以后会越来越多,关键就看是魏礼这拨人占据一个国家的庙堂要津更多,还是那位别驾之流更多了,不同的情况,大骊边军的攻势就会有轻重、急缓之别。”
堂下军师微微点头,崔东山突然望向他:“你来评点一下魏礼。”
军师笑道:“魏礼很聪明,又不够聪明。如果真的足够聪明,就不会在之前的风波里试图捣糨糊两边讨好,既想着良心上过得去,又想着官运亨通。天底下可没这样的好事,至少在我大水府辖境内不会有。”
他伸手指了指那个战战兢兢的灵韵派叛徒:“此人被我稍稍威逼利诱……”
崔东山打断他的话,笑道:“稍稍?这话说得轻巧了,毕竟一样米养百样人,可不是谁都能够像你隋彬一样对旧国忠心耿耿,铁骨铮铮,大义当前,慷慨赴死,不但自己死,还要拉着全家人一起死。”
隋彬脸色如常,抱拳道:“国师大人谬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