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一身轻,再无半点枯槁颓丧色的杨晃大笑道:“徐侠士、张道长,还有陈公子,若是不嫌弃,就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备上一桌好酒好菜,共同畅饮一番?”
徐远霞笑着点头,问张山和陈平安:“意下如何?”
张山笑道:“有何不可?”
陈平安也笑着点头,拍了拍腰间酒葫芦:“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你们买一点酒。”
杨晃一挥手,好像恢复了当年那个诰宗弟子的风发意气,爽快道:“家中自酿的窖藏土烧算不得醇酒,但是滋味真是不错,消夜之后,吃饱喝足,陈公子只管搬走!”
众人笑声朗朗,古宅再无半点森森阴气,唯有尚未喝酒就醉人的江湖豪气了。
老妪一会儿笑逐颜开,一会儿又低头抹眼泪,快步走去灶房烧菜。
夫妇二人在三进院落的正房待客,与徐远霞闲聊江湖事。
张山犹豫片刻,还是喊上陈平安,来到院落游廊旁,歉然道:“陈平安,小道其实本名张山峰,并不是张山。对不住了,作为朋友,却瞒了你这么久,不太厚道。”
陈平安坐在栏杆上,对此根本没有芥蒂,笑道:“行走江湖,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有什么错不错的。”
张山峰眼睛一亮,哈哈笑道:“你也不是用本名行走江湖对不对?就说嘛,陈平安这个名字虽然寓意很好,可到底还是有些俗气……”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是本名!”
张山峰顿时有些尴尬,沉默片刻,想起一事,低声问道:“先前你送小道一颗圆球做什么?”
陈平安在内心说了一声“对不住”,然后笑道:“其实先前对面厢房那边的打斗动静很大,我便出门旁观了一场恶战。姓楚的书生原来是一头树妖,被……刚刚那个剑仙斩杀之后,丢下那颗好像是叫甲丸的法宝。那个剑仙瞧不上眼,直接走了,我便去偷偷捡了起来。”他伸手递过去那颗圆球。
张山峰恍然,接过后掂量了一下,并不沉重。低头细看,依稀看见有一条细微裂缝,脸色肃穆,递还给陈平安:“确实跟传说中的兵家甲丸很像,但是这颗甲丸应该遭受过重创,导致上边出现了一丝破绽。但不管怎么说,甲丸都是极其珍稀昂贵的宝贝,虽然小道不知道价格到底多高,但肯定是好东西。你好好收起来,千万别给外人看到,只要以后找高人缝补修整,就能够放心穿在身上,相当于一等一的护身符!”
这颗兵家甲丸,按照楚书生自己的说法,是古榆国皇家库藏里的地字号法宝,价值三千文雪花钱。陈平安没有藏入袖中顺势收进方寸物,而是试探性问道:“你也知道,我是习武之人,而且我所学拳法讲究一往无前,不可以太过依靠外物,否则反而会让自己的拳意不够爽利,所以这颗甲丸我留着用处不大,卖给你吧,三百文雪花钱,咋样?”
张山峰使劲摇头,自嘲笑道:“莫说是三百文雪花钱,就是一千两千文雪花钱,这么个可遇不可求的宝贝,小道只要有这个家底,砸锅卖铁都会买下,而且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小道如今穷得叮当响,否则也不至于连在鲲船之上吃顿饱饭都难了。”
陈平安将圆球轻轻抛给张山峰,笑道:“那就当你欠我三百文雪花钱。别急着拒绝,你想啊,就你这个被雨一淋就昏过去的身子骨,以后我们两个如果再遇到妖魔鬼怪,还怎么跟人打?你如果穿上甲丸,说不定咱俩胜算就要大上许多。一旦有所收获,就都归我,当你还钱,行不行?”
张山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收下那颗以往做梦都不敢奢望的甲丸,跟陈平安肩并肩坐在游廊栏杆上,一起望向天空,轻轻喊了一声:“陈平安……”然后就没了下文,好像许多言语都说不出口了。
陈平安双手撑在栏杆上:“你看我这次从头到尾都没帮上什么忙,你也没嫌弃我拖后腿啊。”
张山峰挠挠头,这么一说,好像略微心宽几分。陈平安把自己当朋友,自己也是把他当朋友的,朋友之间,是不是就别那么规规矩矩、事事讲究了?他突然大笑道:“拂拂髯如戟,豪侠带宝刀。”
陈平安笑了笑。得嘞,这是在夸奖大髯汉子徐远霞。
张山峰又说道:“弃文游海岳,辛苦觅全真。”
好嘛,应该是在说他自己了。
张山峰转头道:“陈平安,现在没想到关于你的诗词,等以后小道有感而发,一定会有的。放心,小道保证一定很豪迈!”
陈平安哭笑不得,不好打击他的兴致,只得点头附和道:“好的好的。”
他跳下栏杆,跑向灶房,转头喊道:“我去帮忙烧菜。”
张山峰嗯了一声,坐在原地,百感交集。
正房那边时不时传出徐远霞的爽朗大笑,张山峰换了一个坐姿,背靠廊柱,双臂环胸,想起了家乡的那座高山,便闭上眼睛,哼唱起一首自制词曲的小调儿,摇头晃脑,优哉游哉。最后睁开眼睛,轻声喃喃:“要问此歌何人作?武当山上张山峰!”
陈平安其实在沉思:先前与楚书生一战,自己武道三境的斤两心里大致有数了。崔姓老人传授的诸多拳法之中,人擂鼓式是威力最大的一种,他打了二十拳,已是极限。如果不是飞剑毙敌,恐怕就会被那个书生耗尽自己的气力。若是书生腾出手来,使出一两件攻伐法宝,他怎么办?逃倒应该不难,可想要胜出并且杀敌,挺难。不过能够将自己的拳法和初一、十五的出击配合起来,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天衣无缝的意味,也是一桩收获。可他内心深处还是觉得不够酣畅淋漓,终究是差了一点意思。似乎真正的答案再简单不过了,还是他出拳不够快!不够猛!
陈平安收起思绪。练拳也好,将来练剑也罢,急不来的,总之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往前走就是了。他拍了拍腰间的养剑葫,轻声笑道:“这次谢了啊。”
葫芦内有所感应,十五开始飞来掠去,十分雀跃。
陈平安突然说道:“但是以后你们俩登场的时候,能不能别那么……光彩夺目?咱仨又不是跟人切磋武道,出手之前需要报个名号亮个兵器啥的,上阵杀敌,咱们就不讲究这些了吧?偷偷摸摸溜出养剑葫就好了,你们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十五瞬间悬停,静止不动,似乎有些生闷气。初一更是掠出养剑葫,闯入陈平安的气府之内兴风作浪。好在陈平安如今对于这点疼痛淡定得很,满脸笑呵呵地小跑向前,去灶房那边帮忙。
驾驭本命飞剑只是消耗心,无须动用真气,但是飞剑杀敌存在着距离限制,与剑修境界,或者说魂凝结程度有直接关系。初一的路程瓶颈是方圆十丈,十五则是八丈。想要打破飞剑距离瓶颈也无捷径可走,对于剑修就是上升境界,对于陈平安这个刚刚赢得“剑仙”美誉的武夫而言,就需要十八停剑气运转的那一口真气一鼓作气闯过沿途更多气府。
不远处就是灶房了,里面依稀有些光亮。
“张山峰这个名字,哪里就比陈平安好了?”陈平安放缓脚步,想到这里,便有些不服气,只是突然咧嘴,自顾自偷着乐,“嘿,剑仙!”
老妪正在灶房里忙碌,看到陈平安的身影后,有些讶异。“君子远庖厨”,这可是圣人教诲,虽然也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讲究,但不意味着君子贤人们会自己动手下厨。不过老妪很快释然,眼前少年远游四方,风餐露宿,看着也不像是出自书香门第。但是老妪还真不觉得陈平安能帮上大忙,便让他帮着做些择菜的活计,顺便盯着炖菜的火候。陈平安没有坚持什么,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