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定”字。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关上阳台门,开始走桩,脚步轻、出拳快、拳意淌。
之后便是这般枯燥乏味的日夜不歇,陈平安甚至都不去渡船饭厅进餐,只以干粮就酒糊弄一日三餐。
入夏之后,哪怕地下河道天气清凉,陈平安仍是大汗淋漓。从屋门这边开始走桩,刚好停步在阳台边缘的木门,转头再来一趟。久而久之,屋内地板上全是汗水痕迹。每次练拳到精疲力竭,陈平安就小憩片刻再开始,浑然忘我,天地好像就只有这么点地方,再无名山大川,再无大河滔滔、山风吹拂和雨雪凛冽,仿佛春夏秋冬和生老病死只在方丈之间。
两旬时光里,观景阳台的木门一次都没有打开过。
夜幕中,陈平安躺在地上,衣衫浸透,地板湿漉,像一条给人拽上岸的鱼,大口喘气。他咧咧嘴,想笑又笑不出。若是那个精通刺杀之道的买椟楼楼主在这个时候偷袭自己,该如何是好?他视线低移,望着那只养剑葫芦,心想:就只能靠这两个小祖宗了吧。
接下来一旬光阴,陈平安不得不摘掉腰间的养剑葫芦,甚至连脚上的草鞋都一并脱去,卷起袖管和裤管,光脚在屋里来回走桩练拳。
由炼体入炼气的武道第四境,仿佛只差一口气就能跨过去另一只脚,可偏偏那只脚就像深陷泥泞之中,陈平安花了一整月的时间,也只是将那只脚从泥泞中拔出些许。
练拳间隙,外边的天地也不是全无动静。两边邻居习惯了渡船上的生活后,便不再拘束。左手边那间好像是一屋子江湖豪侠,每天大口喝酒大碗吃肉,畅谈江湖恩仇,只是言谈之间多用别国官话,偶尔才迸出几句宝瓶洲雅言。陈平安每天练到极致时,就会从玄之又玄的忘我境界跳出,耳边的些许动静都会响如春雷。所以听着那边的高谈阔论,他只觉得有些烦躁。而右边的住客像是山上小门派的仙师下山游历,相对安静,但是每天早晚两次的修行功课是齐声朗诵山门科仪。木板隔音不好,这些下五境的练气士又用上了独门吐纳术,也是一桩烦心事。
陈平安算了一下时间,如今大概是芒种节气了,若是在自己家乡,正值农忙,有“芒种糜子急种谷”的说法,哪怕是一些在龙窑烧瓷的青壮男子都会被准许回家帮忙。当年在自己那个龙窑担任窑头的姚老头,虽然脾气差爱骂人,可在这类事情上却十分大度,别的窑口一般只放三天假,姚老头会给四五天。只是苦了刘羡阳、陈平安这类早早没了祖传田地的可怜窑工,由于此时窑口缺人,他们这些留在龙窑的人反而会更加劳累。
一个月的时间,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足足走桩十万遍。他当下最大的兴趣,是想知道船上的那些钓鱼人是否钓上了两指长的珍稀河龙。
又一天练拳到正午时分,陈平安突然发现养剑葫芦里的酒水还有盈余,可是干粮已经不够,只得挂好养剑葫芦、背好剑匣、穿上草鞋,第一次推开房门,准备去船尾的一个饭厅购买易于储藏的食物。正是饭点,陈平安出门的时候,刚好左边屋子的那拨江湖豪侠也要出门觅食,陈平安便略微放慢脚步,拉开五六步距离跟在那五人后头。其中有人忍不住回头打量这个头一回碰面的古怪邻居,很快就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不要横生枝节,那人便收回了视线。背负木匣的剑士独自行走江湖,年纪轻轻,瞧着却是气度沉稳,确实最好不要招惹。若真是个万中无一的剑修,自己这伙人哪怕出身都不差,可还是得罪不起的。
一路上众人相安无事,陈平安在人满为患的饭厅跟伙计买了几斤干饼,付过了钱,陈平安就返回了自己屋子。关上门后,他打开阳台木门,站在阳台上一边啃干饼一边喝酒。一楼栏杆那边还是有稀稀疏疏的钓鱼人,但是陈平安看了两刻钟,他们也只是钓起了一些寻常鱼类,连一条年幼的银子都没有上钩。
陈平安喝着酒,在饭馆那边得知明天就要在膏腴渡口停船半天,可以下船赏景。渡口附近是一处著名风景胜地,叫太液池。这个时节正值山花烂漫,只要走出渡口,走向最近的山头,沿途都是鸟语花香,运气好的话,还能抓到一种名为“香草娘”的花魅精怪。它们天然芬芳,香味淡雅,是最好的活物香囊,深受女练气士和豪门妇人的喜爱。
陈平安觉得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透口气,整整一个月闭门不出,感觉整个人都要发霉了。下定决心后,他就转身离开阳台,关上门继续练拳走桩。
第二天拂晓时分,渡船靠岸停泊,溶洞大厅小巧精美,香气弥漫,比起梳水国渡口大厅的宽敞壮观,别有韵味。
渡船微微震荡,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的陈平安睁开眼,起床收拾行李。东西要全部带上,不敢留在船上的房间里。
兴许是太液池声名在外,陈平安发现船上四百多名乘客几乎都要下船赏景。他夹杂在人流之中,身边有一拨气度不凡的男女,两位老者的气息尤为绵长,如江水缓流,走路时脚步轻灵,哪怕不是中五境的山上仙,恐怕也差不了多远。陈平安不是爱偷听的人,只是这段时间难得听到有人以宝瓶洲雅言交谈,下意识就竖起了耳朵。
他们聊天的内容有一洲南北的山河大势,有各大仙家府邸的最新动静,也有一些王朝国家的名人逸事。两位老人说得最多,身旁的年轻晚辈则洗耳恭听,少有插话,就是问话,必然恭恭敬敬,跟陈平安印象中的某些人大不一样。比如风雷园剑修刘灞桥及泥瓶巷曹氏祖宅的那个南婆娑洲剑修曹峻,最近遇上的观湖书院的周矩,好像都不是这般拘谨的性格。
最后,一位腰间悬挂着一枚墨玉小印章的老者说到了打醮山鲲船坠毁、伤亡惨重的事,对于北俱芦洲的那名道主天君,言语之中虽然承认那人道法通天,就连自家宝瓶洲道主祁真对上他也未必有胜算,可更多的还是对这名天君行事跋扈的不以为然。
另外一位老者则忧心忡忡,说好好一个剑修林立的宝瓶洲中部王朝,吃饱了撑的要打落俱芦洲的一艘渡船,有何好处。当时能够聚集那么多剑气的势力,只能是那个大王朝的朝廷,可那位皇帝已经亲自去往诰宗,发誓绝无此事,之后在祁真的陪同下,亲自面见俱芦洲道主谢实。谢实竟然只说一切自有俱芦洲修士追查真相。
陈平安听到这里突然停下,然后骤然加快脚步,向那两位老者抱拳问道:“两位仙师,冒昧问一句,那艘鲲船上的乘客如何了?”
一位老人对此置若罔闻,看也不看满嘴北方口音的背剑少年一眼,继续前行。那位悬挂印章的老人倒是停下身形,耐心答道:“下五境的乘客几乎没人活下来,便是中五境的练气士也死了许多。当时无数道剑气从一座山头向空中激荡,无异于上五境剑仙的倾力一击,你想一想,那得是多大的威力?”
老人看着少年微微变化的脸色,叹息一声,继续前行。
陈平安站在原地,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撞了几下肩头也浑然不觉,等回过来,才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已经走出洞口,去了太液池赏景。他缓缓走到洞口,外边阳光明媚,更远处可以看到一座坡度平缓的大山头,漫山遍野的绚烂花草正在怒放。
在胭脂郡打杀了那个蛇蝎夫人之后,陈平安其实得了一件宝贝,但他在梳水国青蚨坊却没有拿出来售卖。那是一件笔洗,底部有十六个字:春花秋月,春风秋树,春山秋石,春水秋霜。字体微小,且笔画如蝌蚪般缓缓流转绕行。陈平安本想着将来若是有缘再见,一定要拿出那件笔洗,给那姐妹俩瞧一瞧,好教她们知道,原来世上竟有这么无巧不成书的趣事。
陈平安脸上没有什么悲恸色,只是怔怔出,望着远处的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