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平安问了第三个问题:“你之所以说这些,是不敢杀我?怕将来有一天,给人一脚踏平孙氏祖宅?”
孙嘉树摇头道:“我不想杀你。”他转过头,强颜欢笑,“陈平安,这句话,你信不信?”
陈平安没有回答。
孙嘉树站起身,像是卸下了万斤重担,不再那么色萎靡,终于恢复了几分老龙城孙嘉树的风采:“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之后不管你陈平安做什么,我都不会后悔。这点担当,我孙嘉树还是有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拿了行李,我就会去内城灰尘药铺,之后乘坐范家桂花岛去往倒悬山。”
孙嘉树点头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回孙氏祖宅,陈平安果真挎好包裹,走上了那条黄泥土路。
孙嘉树独自吃着早餐,还是咸菜、米粥、馒头。孙氏老祖坐在对面,刚要说话,孙嘉树说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会尽快跟刘灞桥说清楚。”
老人问道:“是怕陈平安抢先告发,到时候更加为难,还是自己良心难安,不吐不快?”
孙嘉树停下筷子,用心想了想,坦诚道:“好像都有。”
老人试探性问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桂花岛渡船上做点手脚?”
孙嘉树解开心结后,精振作不少,笑着摇头:“不能以一个错去掩盖另一个错,我是再也不敢心存侥幸了。”
听到这个答复后,老人也如释重负,笑道:“那这个闷亏,孙家就算没白吃。大势之下,先行一步,当然是最好,但是能够始终不犯大错,一样不容易。已经有了大家大业,就不能总想着孤注一掷,要不得啊。”
孙嘉树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老人站起身:“你慢慢吃,好好调整心态,近期不要再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孙嘉树放下手中筷子,起身恭送,等到老人走出屋子,他才重新坐下,继续埋头吃早餐。
苦味难当。
孙嘉树若是应对不当,就要被孙氏老祖强行剥夺家主身份。这一点,先前相对而坐的一老一小心知肚明,而且双方都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陈平安走出孙氏祖宅的地盘,来到一处繁华市井,向路人问了路,雇了一辆普通马车驶向内城。这一次开销就很正常,毕竟不用跟种种飞禽走兽、蛟龙属裔的骏马豪车,在那条大街上同行三百里。由外城进入内城才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坐上马车后,反而是陈平安在为车夫指路。车厢内多出了一尊阴,正是灰尘药铺外出现的自称姓赵的那位,陈平安便尊称他为赵先生。
到了小巷外,陈平安付过车钱。今天郑大风没有在槐树下,而是坐在药铺柜台后发呆。他见着了陈平安也不觉得怪,告诉陈平安药铺是小,但是药铺后边很大。陈平安掀开门帘,发现这里竟然是与杨家药铺差不多的格局,后边有个青石板大院子,一样是正房和两侧厢房。厢房都空着,随便陈平安挑选。陈平安选了左手边一间,在屋内放下剑匣和行囊,只在腰间别了养剑葫芦。郑大风学着杨老头坐在正房外的屋檐下,拿着一支不知道从哪个古董店淘来的老烟杆,坐在板凳上吞云吐雾。
在陈平安看来,老人抽旱烟,是深沉如古井;郑大风抽旱烟,就只有滑稽了。
陈平安坐在自己屋子门口,说了准备乘坐桂花岛渡船一事。郑大风点头说这事很容易,保证范家把他陈平安当自家老祖宗一般供奉起来。
然后各自不对脾气的两个家伙,两两无言,一个抽旱烟,一个喝着酒。这让门帘后头那些个脑袋觉得好生无趣,很快纷纷散去。
郑大风百无聊赖地抽着旱烟,他实在不知道老头子为何好这一口,根本没啥滋味嘛。郑大风时不时斜眼瞥一下那个沉闷少年。月有阴晴圆缺,盈亏自有定数,随着骊珠洞天的破碎下坠,如今这小子的运道不算太差了。只说陈平安这次进入老龙城的时机,若非云林姜氏和大骊一行先后到来,苻畦未必会如此好说话。
郑大风突然开口问道:“随口一问,如果当初齐先生说你陈平安,这辈子都没办法跻身第四境,你会如何?”
陈平安思量片刻:“那我应该会认命。”
郑大风似乎有些意外,然后翻了个白眼,越发觉得没劲。就这也能当自己的传道人?在这种事情上,陈平安跟自己不是一路货色吗?
郑大风不愿死心,问道:“认命之后呢?”
这种事情不痛不痒,陈平安就随口回答:“当然是继续练拳啊,还能如何?我当时需要靠练拳吊命。再说了,练拳又不只是破境,能够强身健体,多点气力总是好事。”
郑大风眯起眼,笑问道:“那如果你不小心走到了第三境瓶颈,看到了第四境的希望,咋办?”
陈平安转头看着这个汉子,差一点就要将梳水国老剑圣的那句口头禅脱口而出。他答道:“练拳是好事,破境更是好事,既然都到了瓶颈,当然是想着如何破境。”
郑大风啧啧道:“你难道就不会想起齐先生的盖棺定论,说你无法跻身第四境?”
陈平安瞪大眼睛,觉得郑大风这家伙的脑子肯定给门板夹过。陈平安喝了口酒:“齐先生的心意初衷,定然是想我好的。若破境是坏事,我就忍着;若是好事,而齐先生一开始想错了,难道我就真不破境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在心中喃喃道:“如果是这样,齐先生才会失望。”
郑大风脸色越来越凝重,已经顾不得抽旱烟:“齐先生怎么可能会错?!”
陈平安正色道:“如果我……还有机会站在齐先生面前,问先生你会不会犯错,你觉得齐先生会怎么回答?”
郑大风如遭雷击,双眼布满血丝,满脸痛苦之色,丢了烟杆,双手直挠头。他直愣愣望向陈平安,大声喝道:“陈平安!齐先生可有话要你带给我?!说,直接说。有的话,我便心甘情愿做你的护道人!十年,一百年都无妨!”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
郑大风猛然起身,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疯狂打转,脚步紊乱,连一个三境武夫都不如。
陈平安喃喃道:“该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那尊阴浮现在陈平安身侧,他早已遮蔽了院子这一方小天地的气象,不会有任何声音动静穿过那道门帘。
郑大风四处乱撞:“齐先生,我听过你的很多次传道授业解惑。你一定暗中将玄机说与我听了,只是我当初不曾领会而已。想想,好好想想,郑大风,不要急不要急……”
小院之内,地面上出现一缕缕杂乱罡风,凝聚如剑锋刀刃,好在有阴从旁小心翼翼压制,才没有击碎青石板,撞烂廊柱门扉。
陈平安默默喝酒,用心仔细观看郑大风和那些异景象。
郑大风满脸泪水,脚步不停,抬头望向陈平安:“齐先生可有道理教你,陈平安,你快快说来,不管是什么,只管说。不管是读书人三不朽的圣贤大道,还是为人处世的修身齐家,你只管说来……”
陈平安怀抱养剑葫芦,面无表情地问道:“凭什么?”
郑大风的声音几近哀号:“你是我的传道人!陈平安,你才是我郑大风的传道人!”
阴轻声提醒道:“陈平安,事情不妙。如果郑大风再这么下去,极有可能变成一个魂魄分离的武道疯子,哪怕清醒过来,也一辈子无望山巅境了。而且我未必压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