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拳敲下,风起云涌,天幕阴沉,便有一道粗如数人合抱之木的闪电当空劈下。
阴早已后退,双臂环胸,冷眼旁观。
一道道闪电砸入那个大坑中,绵绵不绝的闪电向弯腰站在坑底的陈平安当头浇下,如一场场洪水漫过那件法袍金醴,迅猛流泻而下。
丁婴双眼光彩趋于金黄,最后一次以拳捶掌,天空中仿佛雷池的云海落下一道最为粗壮的雪白闪电,却不是砸向大坑,而是缓缓降落,被那尊阴法相握在手中,如持长剑。然后阴开始前奔,将手中“长剑”轻轻向前一抛,最后双手握住这把雷电交加的“长剑”,站在那大坑边沿,剑尖朝下,往坑底那人头顶重重落下!
要知道,这一剑除了本身蕴含的雷霆之威,还有着丁婴对于剑道的体悟。
丁婴扯了扯嘴角,双手负后:“我知道你来了,是不是陈平安死了之后你才会真正露面?你确实大方,这个叫陈平安的谪仙人真是一块最佳的磨刀石,怎么,是怕我实力太弱,不值得你出手?”
城头之上,俞真意脸色阴沉。
种秋呵呵笑道:“如何,还觉得自己是修道有成的仙吗?”
周肥伸手抚额,语气幽怨,哀叹道:“他娘的,咱们是在藕花福地啊,又不是在浩然天下,灵气随便你们挥霍,你们两个也太……得嘞,老子回去以后,一定要找到那个陈平安,不管他当时境界如何,都要认识认识,最好是让他担任我姜氏的供奉……”
陆舫打断好友的碎碎念,冷笑道:“前提是那家伙没死。”
周肥叹了口气,拿开额头上的手掌,望向牯牛山:“难了。”
除了一道道闪电砸下,更有丁婴远游的阴法相手持一剑对着陈平安的头颅刺下。毫无悬念,陈平安哪怕身穿法袍金醴,即便有初一和十五竭力阻拦,仍是被这一剑打得渗透地下极深。
在陈平安消失后,阴手中“长剑”碎裂,剑意与雷电一起崩散在坑中,大坑与天上云海遥相呼应,也是雷池荡漾的模样。
大局已定。丁婴心紧绷,准备迎接那一位真正的对手。
果然,牯牛山之巅,丁婴不远处,有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老道人淡然道:“你们互为磨刀石罢了。”
丁婴正要说话,老道人又冷笑:“找死。不过也无妨,这一世你还是有点意思的。”
浩然天下,纯粹武夫,四境炼魂,五境炼魄。
肉身被那一剑打入地底下的陈平安,确实没有起身再战。但是大坑雷池之中,出现了一位金袍飘荡的年轻剑仙,意气风发,双指并拢,在身前一抹而过,便有一剑悬停在身前,与之前陈平安在城头如出一辙。但是不同之处在于,这位金袍谪仙人之后还出现了一个脚穿草鞋、身穿麻衣的少年,面容相较谪仙人要更年轻一些。
一剑现世。
身前谪仙人陈平安微笑道:“我有一剑?”
刚好身后草鞋陈平安一冲向前,握住那一剑,高高跃起,一如当年剑斩大岳穗山,朗声道:“可搬山!”
这一剑去,哪里还有什么天下第一人丁婴,世上彻彻底底再无丁老魔。因为整座牯牛山都没了,被一剑夷为平地。
大坑之中,陈平安借助没了闪电镇压的金醴,一抖衣袍,破开大地束缚,将自己从泥地中“拔”了出来,那魂与魄的两个陈平安皆返回身躯,沿着山坡缓缓走出大坑。
一个沧桑嗓音带着点笑意,不知是讥讽还是促狭:“这一剑还不错。”
陈平安摘下腰间养剑葫,仰头痛痛快快喝了一口酒后,问道:“你就是陈老剑仙说的那位东海道人?这里就是那座观道观?”
出现在陈平安身侧的老道人笑着摇头:“没什么观道观,我在何处,道观就在何处。”
陈平安抬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血污,可是才擦干净,就又满脸鲜红,问道:“我能不能骂几句?”
老道人微笑道:“自己看着办。”
陈平安脸色不变,继续擦拭鲜血:“老前辈道法通天,厉害厉害。”
老道人点头道:“孺子可教。”
他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就这么将陈平安一个人晾在了大坑边缘,既没有跟陈平安说如何离开藕花福地,也没有说这场观道到底何时结束,至于什么飞升福缘、天下十人,更是提也没提。
不过老道人毫无征兆地离开,虽然给陈平安留下了一个天大的烂摊子,但也让他如释重负,松开了那根几乎快要绷断的心弦,踉踉跄跄晃荡了几下,最后实在撑不住,干脆就那么后仰倒地。
没了一口纯粹真气死死撑着,先前被丁婴阴一剑打入地底下的伤势彻底爆发出来,陈平安就像躺在血泊当中,不断有鲜血流溢而出,可他眼中的笑意,很浓郁。
有初一和十五护在身边,丁婴已死,四下无人,陈平安很奢侈地使出最后一点气力,摘下养剑葫,颤颤抖抖放在嘴边,强行咽下一口酒水。债多不愁,这点疼痛简直就是挠痒痒,只是觉得这会儿不喝酒可惜了。
陈平安并无察觉,身上这件法袍金醴上,胸前居中那条金色团龙的双爪之间,那颗原本雪白的硕大珠子装满了浓郁的雷电浆液,还有肩头两条较小金龙的爪下、颌下,两颗稍小的珠子也有了几缕闪电萦绕。只不过金醴的变化比起陈平安这副身躯翻天覆地的异象,不值一提。那是最彻底的脱胎换骨。
先前在雷池中浸泡,使得陈平安皮肉下的骨骼有了几分金玉光泽,这是修行之人所谓“金枝玉叶”的征兆。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陈平安浑浑噩噩,迷迷糊糊,好似半睡半醒地做了个梦,梦中有人指着一条滔滔江河问他要不要过河。那人自问自答,说:“你如果想要过河,能够不被大道约束,就需要有一座桥,到时候自然就可以跨河而过。”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蹲在河边自挠头。本心在此,做不得假。
那人便说无巧不成书,又说:“你陈平安不是已经学了某人的圣贤道理吗?难道读书知礼,时时刻刻,事事人人,憋在肚子里的那些道理只是一句空话?”
陈平安埋怨,不会隐藏情绪:“学了道理,与桥有什么关系?”
那人也未明说为什么,只说如何做:“你在心中观想一座桥的模样,随便哪座桥都行。你小子年纪不大,走过的地方却不算少。放心,只要是一座桥就行,没有太多讲究,哪怕是南苑国京城内的那些都无所谓。观想之时,不用拘束念头,心猿意马,莫要怕它们,只管松开心念,越多越好,要的就是精骛八极,游万仞。”
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的陈平安在河边“闭上”眼睛,没来由想起了那座云海中的金色拱桥,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陈平安看不见那个老道人,不管他怎么寻找,都注定找不到老道人的踪迹。于是陈平安就不会看到,那老道人瞥了眼长河上方缭绕的云雾,脸色古怪,更听不到老道人骂了一句陈清都净给自己找麻烦,骂了一句老秀才不是省油的灯,最后称赞了一个后辈的眼光和魄力,以及缅怀一个不算人的山河“故人”。
陈平安瞪大眼睛,看到自己脚边到长河对岸依稀出现了一座金色拱桥的轮廓,但是飘忽摇晃,并不稳固。
手中多出一本书,上边写着某个老人的道德文章,记载着一位儒家圣人从未现世的顺序学说。每一个字纷纷从书中脱离而出,金光熠熠,飘向了那座陈平安观想而成的金色拱桥,一字如一块砖石。只可惜书中仍有小半文字死气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