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的道德文章,总之你就是拒绝了大伏书院的好意,书院会把今日事记录在书院档案,将来即使你立下造福苍生、有功社稷的壮举,仍是只能挂着碧游府的匾额。到时候你若觉得书院处事不公,不妨想一想今天的选择。”
她点头道:“我记下了,到时候肯定不怨你们大伏书院,其实说起来,还是我冒犯了大伏书院的威严才对,一报还一报。”
钟魁冷笑道:“你还知道啊?”
小小水碧游府,胆敢拒绝大伏书院的敕封,落在桐叶洲其余几座书院眼中,可不就是天大的笑话?
钟魁这些看似轻描淡写的“定论”,是担了很大压力和风险的。
读书人最讲面子,吃了大闷亏都不碍事,可要是给当众打了脸,多半就要笔刀杀人了,所以钟魁今晚这些话,就是碧游府和埋河水庙的最大护身符。毕竟钟魁是毫无悬念的下一任大伏书院山主,甚至有人传言,钟魁此生有望成为某座学宫的大祭酒。
水娘娘笑容尴尬,问道:“要不要再来一碗面条?”
钟魁啧啧道:“一碗面,保全碧游府;一碗面,保下大泉王朝。水娘娘,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钟魁嘴上不饶人,却还是再要了一碗面条,因为是真的好吃。水娘娘还让人端上了两坛好酒,香味扑鼻,比陈平安喝过的酒水好得多了去了,除了倒悬山的黄粱忘忧酒,大概唯有桂花酿能够媲美。只不过喝酒吃面,都没有陈平安的份。
喝酒之前,水娘娘口口声声说,这百年陈酿,万万不可多饮,一人至多三大碗,喝多了,仙也要醉倒。然后陈平安就看到了钟魁跟她各自喝了四大碗,一只酒坛见底,滴酒不剩。接着,水娘娘又让府上奴婢拎了一坛上桌。
于是陈平安见到了两个酒品差的醉鬼。
钟魁哀号着“九娘啊!”。
水娘娘则大着嗓门说醉话,还时不时一巴掌拍在桌上,帮着自己助长气势。这会儿她一脚踩在椅子上,一手跷着大拇指指向自己,对刚刚认作兄弟的钟魁问道:“混江湖,靠什么?”
钟魁还在念叨着他的九娘。
水娘娘便自问自答:“骨气!脊梁要直,拳头要硬,做人和说话,都要敞亮!钟魁兄弟,我觉得你这人还不错,有担当,是个大老爷们!我便认了你这个兄弟,以后刀里来火里去,你一句话的事情!”
陈平安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心想,若是身为御江水蛇的青衣小童在场,肯定会担下那朋友义气,胸脯拍得震天响。
钟魁伸手指向桌对面的水娘娘,醉眼蒙眬道:“混江湖不是武夫的事情吗?你一个水……不对,好像水自称混江湖,才是最名正言顺的。好嘛,算你说得对,只是骨气可不能当饭吃……”
水娘娘一挑眉头,灌了一大口酒,大着舌头含糊道:“平时有饭吃,饱得很!炖蛇肉,爆炒鳝鱼面……我家厨子,据说以前是给皇帝老爷烧饭做菜的,手艺那是一绝,所以……骨气还是要有的!”
钟魁摇晃脑袋,嘟囔道:“你有你的骨气,关我屁事,我只要九娘……”
陈平安站起身,就要去大厅门口赏景,近在咫尺的好酒喝不得,终归是看着心烦。
就在此时,钟魁悚然坐正身体,一袭青衫猛然一震,浑身酒气荡然无存。那位水娘娘则砰的一声,脑袋磕在桌上,接着脑袋一歪,沉沉睡去。
陈平安转过头望去,只见一个中等身高的背影,身穿襦衫。
钟魁作揖行礼,恭敬道:“弟子钟魁,拜见先生。”
那人嗓音浑厚,缓缓道:“扶乩宗一位外门杂役弟子,前段时间,无意间撞破一桩天大祸事,那是一头上五境大妖,把扶乩宗山门毁去小半,扶乩宗两位玉璞境,一死一伤。大妖也身受重伤,试图往西海逃遁,好在被最早赶去的太平山宗主拦下。但是太平山镇压在井底数千年的那些妖魔,竟然刚好在这个时候,逃逸出大半,如今整个桐叶洲中部,动荡不已。”
钟魁脸色凝重,问道:“先生,弟子该如何做?”
那人冷笑道:“反正不是大半夜喝酒浇愁。”
钟魁低下头,道:“弟子知错。”
那人叹息一声,呵斥道:“天亮之前,动身去往太平山。到时候你与所有书院弟子,都要听从太平山道士的调遣,不可倚仗书院身份各行其是。听清楚了没有?”
钟魁点头道:“知道了。”钟魁欲言又止。
应该正是大伏书院山主的男子摇头道:“围剿那头大妖,只有上五境修士才有资格。”
钟魁默然。
书院山主最后说道:“钟魁,你要小心行事,这场祸事,谁都有身死道消的可能,便是我也不例外。”
钟魁点了点头,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问道:“狐儿镇?”
书院山主犹豫了一下,道:“可以暂且放下。”
钟魁眼复杂。
儒家圣人驾临碧游府的法相,已经刹那间消散。
陈平安站在门口那边,目瞪口呆。
扶乩宗,太平山,都是陈平安恰好相对熟悉的桐叶洲宗门,尤其是藕花福地那位镜心斋仙子——真实身份是名叫黄庭的太平山女冠。
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那头大妖,竟然使得扶乩宗那对仙眷侣,一死一伤?
钟魁站起身,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疑惑不解,问道:“怎么了?”
钟魁苦笑道:“我可能会有一个强人所难的请求。”
陈平安立即明白钟魁的意思,问道:“是那支小雪锥?”陈平安摇摇头。
钟魁脸色黯然,只是也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陈平安笑道:“不能送你,但是可以借你。”
钟魁大喜,问道:“当真?你可想好了。此次厮杀,凶险万分,莫说是我钟魁,便是我家先生都有可能丧命,你就不怕说不定哪天小雪锥就会毁在战阵中?不怕我钟魁就算没死,事后也就这么赖账不还了?”
陈平安眨眨眼,伸出四根手指。
钟魁哈哈笑道:“懂了,扪心自问。”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道:“让我真身来这碧游府?三百里水路,需要耗费不少光阴。不如你直接去驿馆河边取小雪锥?”
钟魁想了想,道:“可以让水娘娘去将你的真身带来,很快的。因为有些事情我需要在这座碧游府做,不适合给外人瞧见。”
钟魁边说边走到桌前,手指敲击桌面,嚷道:“水娘娘,还装睡呢?”
娘娘笑着直起身,离开酒桌,道:“这就去接回这位公子的真身。只是劳烦公子真身,在我数十声后,跃入埋河水中。”
这位水娘娘一边朗声数数,一边身形长掠去往碧游府附近的埋河河段“捞人”,这即是一方祇的独有通。
数到十后,陈平安一拍脑袋,想起些什么,有些无奈。
片刻之后,水娘娘除了带回陈平安真身,还带来个浑身湿淋淋的小跟屁虫——裴钱。
钟魁爽朗大笑。
陈平安问道:“阴如何返回?”
钟魁一挥衣袖,摇动一阵清风,将陈平安的阴轻轻拂入真身,提醒道:“在能够以阳护驾之前,以后可别轻易阴夜游了。”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从方寸物中取出小雪锥,交给钟魁。
钟魁接过小雪锥后,问道:“以后怎么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