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之中,泼水不进。
如今就连他陈平安都可以做到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成为真正的剑仙?
卸下了竹箱后,这会儿陈平安就只背着那把老龙城苻家假借范峻茂之手补偿给他的半仙兵剑仙,可他现在连拔剑出鞘都很困难。一想到这个,陈平安就摘下养剑葫芦,喝了一大口酒。
只是忘记了酒壶里的酒水不是桂花酿或是水井仙人酿,而是范峻茂小炼而成的药酒,陈平安顿时打了个激灵,满脸涨红,咳嗽不已,只好用手背抵住嘴巴,转过身,略带着歉意,悻悻然走向裴钱那边。
一时间仙风采全无。
白水寺位于青鸾国中部以南,寺内有泉水伏地而生,如珍珠滚动,煮茶第一,以至于经常会有云霄、庆山两国的文人雅士,专程来此汲泉饮茶,白水寺的香火鼎盛,也就在情理之中,因此与京城北山寺并称于世。只是相较于北山寺高僧在朝野上下的活跃,白水寺僧人好似不太喜欢抛头露面,而且最近百年,没有出现可以堪称耀眼的禅师,难免有吃老本的嫌疑。
这次无比隆重的佛道之辩,北山寺风头最盛,反观拥有千年渊源的白水寺,竟然至今仍无一名僧人声称要出席那场决定三教顺序的盛会。
春雨连绵,青鸾国一座座寺庙林立于蒙蒙烟雨中。今天黄昏里,有个身披雪白袈裟的年轻僧人,在白水寺内缓缓而行。
白水寺已经关闭山门一月有余,苦了那些心诚的善男信女。
年轻僧人脸色清冷,一路上老僧和小沙弥与他打招呼,他皆置之不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年轻僧人来到一座池水幽绿的小池塘栏杆旁。这口不太起眼的池塘,却有龙潭美誉,因为传言小却极深不见底的池塘内,栖息着一头老鼋,是白水寺建造之初僧人所放生,每逢白水寺僧人讲经至妙处,老鼋才会出水现世。关于此事,青鸾国正史都有详细记载,无人质疑。
年轻僧人继续随意散步,走在大雄宝殿后面一侧的长廊中,步步登高。屋檐下悬挂着一串串精致铃铛,有一只只长有透明羽翼,名为“檐下铁马”的精魅,孕育、寄居于铃铛之中,当年轻僧人拾级而上时,它们便纷纷飞出铃铛,开始摇晃风铃。年轻僧人似乎不太喜欢这种叮咚作响使古寺愈静的氛围,皱了皱眉头。那些小巧玲珑的精魅,见状立即躲回铃铛内。
年轻僧人转过头,俯瞰大雄宝殿后面的一处小广场,那里就是白水寺历史上“高僧说法,天女散花”的场地。记得那天落下了好多的金色桂子,传法僧人与听法僧人,都坐在了桂子堆里,说法之僧,对那股芬芳不太适应,还打了好几个喷嚏来着。听者有心,觉得会意,又琢磨出了好些说头来,然后一一都给刻在了白水寺石碑上。
年轻僧人走完了阶梯登顶后,绕过了藏经楼,行去方丈室旁边,那里用半人高的黄泥墙,围出了一方小天地,其中有一口水井,井旁有石桌石凳。
年轻僧人推开了用竹木制成的篱笆小门,走到水井边,小水井的井口已经封堵很多年了。
早年在这里,发生过一桩著名的佛门公案,连中土洲都有所耳闻,这才是白水寺近百年来没出高僧却依旧屹立不倒的原因所在。关于这桩公案,白水寺里吵,青鸾国各大寺庙之间吵,佛道之间吵,历代向佛学道的文人也要为此吵,沸沸扬扬了数百年,光是在寺庙各处墙壁上发表对这桩公案见解的各地高僧大德、文豪居士,就多达四十余位。
此外,白水寺的藏经楼藏经之丰,孤本善本之精之全,也冠绝青鸾国,但是年轻僧人却最厌恶那个地方,一次都没有踏足其中。
离经一字,即为魔说,佛头着粪罢了。
他坐在封堵后如圆凳的井口上,想着这些年一直想不通的一个问题。
记得佛经上说,一位后世成佛的罗汉,遇天魔威胁,罗汉心中大怖,便去向佛祖求助,然后佛祖便授予了他一部正法,天魔得消。
年轻僧人初次读到此处时,并未深思,只是有一天悚然惊醒,然后陷入无穷尽的苦痛之中。
他心中有了执念:“为何我一个小寺小僧,尚且自信若遇见天魔也不至于如此失态,而注定成佛的大罗汉——佛祖座下弟子,却会心生惧意,惶惶不安?这与不曾学佛的凡俗夫子,又有何异?慧根何在?所学佛法何在?佛祖所传佛法又何在?这般罗汉成了佛,再传佛法又能有多高多远?”
年轻僧人苦思不解,独坐井口,泪流满面。
这个年少时蓦然开窍的年轻僧人,依稀记得曾经的自己,正是在这里,斩了一只猫,一刀两断,投入水井。
年轻僧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寡言少语,勤于劳作,故而手脚皆是老茧,每逢寒冬便冻疮开裂,满手是血。
他一次次拍打被封死的井口,手心逐渐血肉模糊,亦是浑然不知。
现在年轻僧人沙哑开口,泣不成声,依旧用手掌狠狠拍打井口,嘴里念叨道:“错了错了,你们又错了,佛法就在其中啊……我也错了,禅不可说,开口便错,可不开口不也是错?我们都错了,如何才能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