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酒碗,道:“不瞒茅山长,我没少打打杀杀,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了。”
茅小冬又问:“多大的世面?”
陈平安想了想,坦诚道:“打过蛟龙沟一条坐镇小天地的元婴境老蛟,背过剑气长城那位老大剑仙的佩剑,挨过一位飞升境修士本命法宝吞剑舟的一击。”
茅小冬爽朗大笑。
陈平安忍着笑,补充了一句马屁话:“还跟茅山长同桌喝过酒。”
茅小冬赶紧端起大白碗:“前边的不去说什么,这后边的,可得好好喝上一大碗酒。”
陈平安喝完了碗中酒,突然问道:“大致人数和修为,可以探查到吗?”
茅小冬点头道:“我这几年陪着小宝瓶看似瞎逛荡,其实有些谋划,一直在争取做成一件事情,事情到底是什么,先不提,反正在我周围千丈之内,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和九境之下的纯粹武夫,我一清二楚。这五名刺客,九境金丹境剑修一人,兵家龙门境修士一人,龙门境阵师一人,远游境武夫一人,金身境武夫一人。”
陈平安无奈道:“我可能帮不上大忙。”
茅小冬笑着起身,将那张日夜游真身符从袖中取出,交还给跟着起身的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哪有当师兄的挥霍师弟家当的道理,收起来。”
陈平安犹豫不决。
茅小冬笑问道:“怎么,觉得敌人来势汹汹,是我茅小冬太自负了?忘了之前那句话吗,只要没有玉璞境修士帮着他们压阵,我就都应付得过来。”
陈平安皱眉道:“万一有呢?”
茅小冬笑了笑:“那我就更放心了。出现在这里,打不死我的,同时又证明了书院那边,并无他们埋下的后手和杀招。”
趁着茅小冬暂时没有出手的迹象,陈平安默默又倒了一碗酒。
茅小冬好问道:“干吗?”
陈平安正低头大口喝着酒:“学那朱敛,喝罚酒。”
茅小冬笑骂道:“好小子,眼巴巴等着这儿出现一个玉璞境修士,对吧?!”
陈平安微微一笑。
茅小冬瞥了眼那支玉簪子,没有说话。
很怪,茅小冬明明已经离开,文庙主殿那边不但依旧没有对外开放,反而有一种戒严的意味。
后殿,除了袁高风在内一众以金身现世的文庙祇,还有两拨贵客和稀客。
微服出宫的大隋皇帝,他身边站着一个身穿大红蟒服的白发宦官。还有两名男子,老者白发苍苍,在人间君主与文庙圣人之间,依旧气势凌人,还有一个相对年轻的儒雅男子,兴许是自认没有足够的资格参与秘事,便去前殿瞻仰七十二贤像了。
老人并非宝瓶洲人氏,自称林霜降,只是有一口纯正的宝瓶洲雅言与大隋官话。林霜降多半是个化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人出现在大隋京城后,术法通天,大隋皇帝身后的蟒服宦官,与一个皇宫供奉联手,倾力而为,都没有办法伤及老人丝毫。
林霜降瞥了眼袁高风和其余两位联袂现身与茅小冬磨嘴皮子的文人祇,脸色不悦。视线偏移,一些开国功勋儒将身份的祇,以及在大隋历史上虽为文臣身份却建立有开疆拓土之功的祇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如同一个庙堂山头,与袁高风那边人数寥寥的阵营,存在着一条若有若无的界线。林霜降最后将视线落在大隋皇帝身上:“陛下,大隋军心、民心皆可用,庙堂有文胆,沙场有武胆,大势如此,难道还要一味忍辱负重?若说签订山盟之时,大隋确实无法阻挡大骊铁骑,难逃灭国命运,可如今形势大变,陛下还需要苟且偷生吗?”
林霜降冷笑道:“要不要我一个外乡人,给陛下说说看这几年里,大隋挂印辞官的京城官员、去山林逃禅的文人,到底有几百人?还有大隋从京城到地方,各地武庙气运的衰减有多严重,需要讲一讲吗?说是百年盟约,陛下以一人之青史骂名换大隋一国百姓的百年太平,但是陛下当真确定,就算大骊宋氏蛮夷果真信守承诺,不对大隋动用一兵一卒,你们大隋就真能安安稳稳支撑百年?然后眼巴巴望天,等着天上掉馅饼,大骊宋氏自取灭亡,然后由着你们弋阳高氏摘果子?”
林霜降脸色冷漠:“上梁不正下梁歪。大骊宋氏是什么德行,陛下想必清楚,如今藩王宋长镜监国,武夫掌权,当初大骊皇帝连与高氏国祚休戚相关的五岳正,都能够算计,全部撤销封号,大隋东华山与大骊北岳披云山的山盟,当真管用?我敢断言,无需五十年,最多三十年,哪怕大骊铁骑被阻滞在朱荧王朝,但只要给那大骊皇位继任者与那头绣虎成功消化掉整个宝瓶洲北部,三十年后,大隋从百姓到边军,再到胥吏小官,最后到朝堂重臣,都会以大骊王朝作为梦寐以求的安乐窝。”
之后林霜降厉色道:“等到大隋百姓从内心深处,将他国异乡视为比故国家乡更好,你这个一手促成此等亡国祸事的大隋皇帝,有何脸面去见弋阳高氏的列祖列宗?”
袁高风怒喝道:“林霜降,你放4!我大隋国事,容不得你在这里大放厥词!”
一位凭借制定国策、一举将黄庭国纳为藩属国的大隋文臣,轻声道:“陛下三思啊。”
林霜降不再说话。
捭阖之术,捭即开,即言;阖即闭,即默。
说了之后的留白,那些不说直言,更见功力,更能够蛊惑人心。
在后殿沉默的时候,前殿那边,面容给人俊朗年轻之感的长衫男子,跟陈平安一样,将陪祀七十二贤像一尊尊看过去。
大隋皇帝终于开口说话:“宋正醇一死,才有两位先生今日之拜访,对吧?”
林霜降点头承认。
大隋皇帝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道:“那如果哪天我给一个十境武夫打死,或是被那个叫许弱的墨家游侠一飞剑戳死,又怎么算?”
他指了指头顶,又指了指背后的那座前殿:“若是许弱出手滥杀君王,作为修道之人,他多半会被那边的某位圣人责罚。许弱是墨家重要人物,之前墨家旁支帮忙打造的仿制白玉京遭受破坏,中土墨家主脉反而改变主意,押注、选中了大骊宋氏,许弱极有可能就是关键人物,所以许弱不一定愿意出手,跟我‘兑子’,墨家太亏本。可李二杀我,一个纯粹武夫,好像按照你们山上的规矩,儒家圣人们是不会管的。”
林霜降淡然道:“那个李二,只要没有达到十境武夫中的‘到’境界,我可以让他连大隋京城都进不来,前提是你们文庙到时候愿意配合我,启动护城大阵。”
即便如此,大隋皇帝仍是没有被说动,继续问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到时候千日防贼,防得住吗?难道林老先生要一直待在大隋不成?”
林霜降皱了皱眉头。
这会儿所有人心湖之中,都有一个温醇嗓音响起:“如果李二敢来大隋京城杀人,我负责出城杀他。我只能保证这一件事,其余的,我都不会插手。”
袁高风讥笑道:“好嘛,中土洲的练气士就是厉害,击杀一个十境武夫,就跟稚童捏死鸡崽儿似的。”
林霜降没有多说,沉声道:“范先生说得出,就做得到。”
大隋皇帝笑道:“当真?”
前殿那人微笑回答道:“商家传世,诚信为立身之本。”
李槐按照裴钱说的那个法子下五子连珠棋,输得一塌糊涂。
认输之后,气不过,双手胡乱抹掉密密麻麻摆满棋子的棋盘:“不玩了不玩了,没意思,这棋下得我头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