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邛扯了扯嘴角:“读书人的弯弯肠子,估摸着比浩然天下的所有山脉还要绕。”
杨老头呵呵笑道:“加上道家的青冥天下、佛家的莲花天下和妖族的蛮荒天下,一样都比不上。”
阮邛是第一次觉得跟这位老君喝酒聊天,比想象中要好不少,以后可以常来?反正女大不中留,就算留在了身边,也不太把他这个爹放心上,每次想到这个,阮邛就恨不得自己在小镇上开家酒铺,省得每次去那铺子买酒,还要被一个市井妇人揩油和取笑。
阮邛走后,郑大风走入后院。作为徒弟,郑大风回到小镇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拜见师父。
那次见面,是郑大风这辈子头一次胆敢正视杨老头,心平气和说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语,比如说这辈子就算是没出息了,以后要么继续去驿站混碗饭吃,要么去给陈平安的落魄山当个看大门的,而且他郑大风没觉得有啥丢人,安安稳稳,挺好的。
杨老头就在那边吞云吐雾,既不说好,也不骂人。
郑大风说完心里话,就离开了药铺后院,虽然还是有点心虚,可心中有着从未有过的轻松。继而觉得有些可笑,以前好歹是个八境武夫,都不敢跟师父这么讲话,每次讲话,师父说出口的言语,从来不会超过十个字。郑大风就害怕师父误以为自己是破罐子破摔,更看不起他。只是思来想去,郑大风觉得这样也好,留在小镇,隔三岔五,来药铺找找老头儿,何必管老头儿见着自己会不会烦。
郑大风进了后院,坐在板凳上,也没说话,打算陪着师父坐会儿,然后就走。
虽然憋了一肚子的话,可是师父的脾气,郑大风一清二楚,只要做了决定,别说是他、李二,恐怕天底下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师父的心意。
杨老头抽着旱烟,吐出一口烟圈,缓缓道:“回家的时候,不是带了支烟杆吗,怎么丢掉了?见不得人?”
郑大风被天雷劈得外焦里嫩,第一件事就是开始掰手指头,惊喜道:“师父,你今天一口气说了二十二个字!”
杨老头问道:“一个见着了师父都不敢正眼看的弟子,值得当师父的说几个字?当年的你,配吗?”
郑大风正襟危坐:“是弟子让师父失望了。”
杨老头接下来的言语,就一如既往地尖酸刻薄了:“没抱希望,何来失望。”
八个字。这才是郑大风离乡之前,最正常的师徒对话。
郑大风没觉着委屈,还是挺乐呵的,再加上这八个字,今天师父已经讲了六十二个字,以后见着了李二,一定要吹嘘吹嘘!
杨老头伸手一抛,是被郑大风偷偷丢在小镇外边的烟杆,郑大风接在手中,发现竟是连烟草都装了。
杨老头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其他人,配这么被崔瀺算计吗?”
郑大风叹了口气,双指随手一搓,点燃烟草,如今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杨老头说道:“陈平安如果没有被打碎本命瓷,本就是地仙资质,不好不坏,只是算不得拔尖。如今他陈平安便是本心崩碎,断了练气士的前程,还有武道一途可以走,最不济,彻底心灰意冷,在落魄山当个失魂落魄却日子安稳的富家翁,有什么不好?”
师徒二人都在吞云吐雾,郑大风突然说道:“这样不好。”
杨老头讥笑道:“哦?”
郑大风抬起头,鼓起勇气道:“他是陈平安!”
杨老头在台阶上敲了敲烟杆,随口道:“之所以选中陈平安,真正的关键,是齐静春的一句话,才说动了那个存在,选择去赌一赌那个一,你真以为是陈平安的资质、性情、天赋和境遇?”
郑大风针锋相对:“齐静春,会挑选马苦玄,或是谢家长眉儿,去说服那个存在吗?我看齐静春都不好意思开这个口!所以按照陈平安的学说,想要弄清楚一个结果如何,要步步回推,齐静春的那句话,当然至关重要,可难道陈平安的资质、性情、天赋和境遇,就可以忽略吗?走出去,我才越发知道,外边的世道,原来比小镇百姓更信奉世间苦难,只要某人得到了回报,那就不再是苦难,那些身处苦难之中的漫长煎熬,那些人心起伏,原来都比不得他们眼中的一个境界、一件法宝、一把飞剑、一份机缘。”
杨老头笑了笑,眼冰冷:“这些蠢人,也配你我挂在嘴边?一群蝼蚁争抢食物的那点碎屑,你要如何与它们对话?趴在地上跟它们讲吗?看来你这趟出门远游,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郑大风嬉皮笑脸,赶紧转移话题:“师父押了不少在陈平安身上,就不担心血本无归?”
杨老头摇头道:“自己眼光差,做买卖亏了,就别怨天怨地。”
郑大风叹了口气。自个儿已经仁至义尽了,再为陈平安唠叨些有的没的,恐怕就会适得其反。
杨老头瞥了眼有些怔怔出的佝偻汉子,一语道破天机:“崔瀺这些所为所求,暗地里的那些学问,给出了一些好东西,让我大受裨益。以前绞尽脑汁,想了九千多年还是没能破开症结,想了很多,收效甚微,还不如跟崔瀺两次聊天来得多。这份额外收获,我得还给崔瀺。所以哪怕押注在陈平安身上的那点东西,赔了个底儿朝天,仍是关系不大。”
郑大风问道:“师父,我很好,你收的那么多弟子当中,会有人让你特别开心或者特别伤心吗?比如说师兄李二,有望跻身十境中的‘到’,师父会不会比较满意?”
杨老头摇头道:“没有。”
郑大风用手指着自己,笑嘻嘻:“我呢?弟子都这么惨了,就没丁点儿伤心?”
杨老头只有讥笑。
郑大风眼哀怨:“师父,虽然早有准备,可真知道了答案,徒弟还是有点小伤心。”
杨老头懒得跟这个弟子胡扯,突然说道:“为了活着,活着之后为了更好地活着,都要跟世界较劲,稚子无知,少年热血,匹夫孤勇,江湖侠义,书生意气,将军忠烈,枭雄豪赌,这可以一往无前,问心无愧。可有人偏偏要跟自己拧着来,你怎么解开自己拧成一团的死结?
“如今的修道之人,修心,难,这也是当年我们为他们……设置的一个禁制,是他们蝼蚁不如的原因所在。可当时都没想到,恰好是这种鸡肋,成了崔瀺嘴中所谓的星星之火……算了,只说这人心的拖泥带水,就像登山之人,穿着一件湿透了的衣服,虽不耽误赶路,但越来越沉重,百里山路,半于九十。到最后,怎么将其拧干,清清爽爽继续登山,是门大学问。只不过,谁都没有想到,这群蝼蚁,真的可以爬到山顶。当然,可能有人想到了,却为了‘不朽’二字,不在乎,误以为蝼蚁爬到了山顶,瞧见了天上的那些琼楼玉宇,哪怕长出了翅膀,想要真正从山顶来到天上,一样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到时候随便一脚踩死,也不迟。原本是打算养肥了秋膘,再来狩猎一场,饱餐一顿,事实上经过了无数年,确实依旧很安稳,无数祇的金身腐朽得以减缓速度,天地的四面八方不断扩大,可最终结局如何,你已经看到了。”
杨老头说到这里,并没有太多的悲愤或是哀伤,云淡风轻,像是一个局外人,说着天地间最大的一桩秘密。
郑大风小心翼翼问道:“为何三教圣人不对师父斩草除根?”
杨老头笑道:“如今的你,问这么大的问题,有意义吗?你不是该好好想一想,怎么不当个光棍吗?”
郑大风讪笑道:“师父原来也会说趣话。”
杨老头破天荒露出一抹无奈色,皱巴巴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