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顾璨笑容灿烂,但是开始流泪:“陈平安,我不愿意骗你!”
陈平安也笑了,伸出手,帮着顾璨擦拭眼泪:“没关系,我觉得其实是我错了,我的那些道理,是讲不清楚对错是非的,可我还是陈平安,你还是小鼻涕虫。”
顾璨担心地问道:“你生我的气?”
陈平安摇摇头:“不生你的气。”
顾璨嘀咕道:“可是你明明还在生气。”
陈平安说道:“我会试试看,对谁都不生气。”
顾璨离开后,陈平安站起身,走向书案,却停步不前。
他刚要转身,想要去桌旁坐着休息会儿,又不怎么想去了。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双手笼袖,微微弯腰,想着。
在南苑国小寺庙里的老和尚,说过一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顾璨没有觉得自己有错,心中那把杀人刀,就在手里紧紧握着,他根本没打算放下。那么与裴钱说过的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日种种今日生,也是空谈。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现在陈平安觉得这“心中贼”,在顾璨那边,也走到了自己这边,推开心扉大门,住下了。打不死,赶不走。因为他迈不过去自己的那个心坎。
顾璨是他绝对不会抛弃的那个人。
那个老大剑仙,名为陈清都的老人,他说这辈子处处讲道理,事事讲道理,就是为了偶尔几次不那么讲道理。
可是陈平安知道,老前辈嘴上是不讲了,但道理还在老前辈的心里头。只是就连他这样的老大剑仙,也有道理说不通的时候,这才只好出剑。
陈平安有些茫然。他突然发现,他已经把这辈子所有知道的道理,可能连以后想要跟人讲的道理,都一起说完了。
池水城高楼内,崔东山喃喃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
崔瀺微笑道:“大道妙就妙在顾璨这种人,比起所谓的庸碌好人,更能出人头地。”
崔东山转过头,死死盯住崔瀺:“你没有让人暗中庇护顾璨?故意怂恿顾璨如此为祸一方?”
崔瀺反问道:“我如果让人成功刺杀了顾璨母亲,再拦阻陈平安这趟南下,到时候等到阮秀‘不小心’误伤了顾璨,岂不是死局更死?可是我需要这样安排吗?我不需要。当然,这样做的话,也就失去了火候的精妙,缺少了最最值得玩味的冲淡气韵,留给陈平安可以选择走的道路,更少,看似更狭窄,更是断头路,但是反而容易让陈平安跟着走极端,若是变成了顺乎本心,就能够一拳打死或是一剑捅死顾璨,不然就是干脆自我了断拉倒,这个死局只是死了人,意义何在。即便有些意义,却不够大。你不会心服口服,我也觉得胜之不武。”
崔东山色落寞。他骤然之间暴怒道:“崔瀺,陈平安到底做错了什么?!”
崔瀺无奈而笑:“幼稚不幼稚?”
崔东山嘶吼道:“你给我说!”
崔瀺笑了笑,伸手在耳边,脑袋歪斜,微笑询问,似乎在等待答案:“至圣先师,礼圣,你们学问最大,来来来,你们来说说看。”
崔东山一下子安静下来。
崔瀺微笑道:“大局已定,现在我唯一想知道的,还是你在那只锦囊里边,写了法家的哪句话?不别亲疏,一断于法?”
崔东山失魂落魄,摇摇头:“不是法家。”
崔瀺点点头:“如此看来,那就也不是佛家了。”
崔东山痴痴然:“不是三教百家的学问,不是那么多道理里边的一个。”
崔瀺皱了皱眉头。
陈平安颤颤巍巍伸出手,从袖子里拿出那只锦囊,在红烛镇离别前,裴钱送给他的,说是在最生气的时候,一定要打开看一看。
陈平安打开锦囊,取出里边的一张字条。
上边写着:“陈平安,请你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
陈平安看完之后,收入锦囊,放回袖子。
陈平安转头望向窗外的夜幕,喃喃道:“我只是对自己很失望。”
高楼之内,崔瀺爽朗大笑。
崔东山心如死灰。
崔瀺笑声不断,无比快意。这个大骊国师,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得这么酣畅淋漓了。
崔东山刚要站起身,走出那座自己画地为牢的金色雷池,崔瀺突然眯起眼。
只见画卷当中,陈平安拿起养剑葫,一口气喝完了所有的酒,然后取出那件法袍金醴,站在原地,法袍自行穿戴在身上。
陈平安再取出一张祛秽符,张贴在一根廊柱上。闭上眼睛,以修士内视之法,陈平安的识来到金色文胆所在的府邸大门口。
大门缓缓打开。
当初炼制成功这第二件本命物后,背剑挂书的金色儒衫小人儿,对陈平安说了一句茅小冬都捉摸不透的言语:“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那其实就是陈平安内心深处,对顾璨怀揣着的深深隐忧,那是陈平安对自己的一种暗示,犯错了,不可以不认错,不是与我陈平安关系亲近之人,我就觉得他没有错,我要偏袒他,而是那些错误,是可以努力弥补的。
可是,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顾璨又不会认错。现在,怎么补救?
对错是非,就摆在那里,陈平安做不到可以破例,做不到自欺欺人。很多人都在做的都在说的,不一定就是对的。
府邸大门缓缓打开。陈平安向那个金色儒衫小人儿作揖拜别。原本已经有结丹雏形、有望达成“道德在身”境界的金色文胆,那个金色儒衫小人儿,千万言语,只是一声叹息,毕恭毕敬,与陈平安一样作揖拜别。
砰然一声,整座人身小天地之中,如敲丧钟,响彻天地间。那颗金色文胆砰然碎裂,金色儒衫小人儿那把最近变得锈迹斑斑的长剑、光彩黯淡的书籍以及他自身,如雪消融不复见。
青峡岛这栋宅邸这间屋子,泛起一股血腥气。
陈平安踉踉跄跄跌倒在地,盘腿而坐。
他挣扎着站起身,推开所有纸张,开始写信,写了三封。
崔东山眼冰冷:“我输了。”
长久的沉默。
崔东山有些疑惑,转头望去。
崔瀺竟是如临大敌,开始正襟危坐!
第二天,青峡岛突然出现了一个很怪的人。
先是飞剑传书了三封密信。至于写了什么,寄给谁,这个人可是顾璨的贵客,谁敢窥探?
那三封信,分别寄给龙泉郡魏檗、桐叶洲钟魁、老龙城范峻茂。
询问有没有捷径,可以快速精通凝魂聚魄的仙家术法,以及一个人死后如何成为鬼魅阴物,或是如何投胎转世的诸多讲究。有没有失传已久的上古秘术,可以召出阴冥“先人”,帮助阳间之人与之对话。
在那之后,那个人在青峡岛一处山门口附近要了一间小屋子。桌上摆了笔墨纸砚,一只普通的算盘。
那个人年纪轻轻,只是瞧着很是色萎靡,脸色惨白,但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管看谁,都眼明亮。他跟青峡岛田湖君要来了所有青峡岛修士和杂役的档案,就像是个……账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