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璨喝完了一杯酒后,只觉得自己能够豪饮千百斤都不醉。
不承想陈平安对他泼了冷水:“你年纪还小,哪怕如今是练气士了,乌啼酒也能裨益修行,但还是要少喝,真高兴,就喝三杯。”
顾璨做了个鬼脸,点头答应下来。妇人掩嘴而笑。
若是陈平安能够在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多管管儿子顾璨,她还是很愿意看到的。
尤其是小泥鳅无意间说起了那块“吾善养浩然气”玉牌的事情后,妇人独自想了半宿,觉得是好事情,至少能够让刘志茂忌惮些,只要陈平安有自保之力,也就意味着不会拖累她家顾璨不是?至于那些绕来绕去的对错是非,她听着也心烦,倒也不觉得陈平安会存心伤害顾璨,只要陈平安不去好心办坏事,又不是那种做事情没轻没重的人,她就由着陈平安留在青峡岛了。
吃完饭后,陈平安开始像往常那样,绕着青峡岛沿湖小路独自散步。走走停停,并无目的。偶尔会遇到一些青峡岛修士,多是年纪轻、辈分低的下五境练气士,至于那些杂役婢女,自然不敢胡乱离开各个府邸。
见到了陈平安,他们都会喊声陈先生,因为根本不清楚这个年轻人的根脚,只听说是顾璨亲自邀请到青峡岛的贵客,不但如此,顾璨每天都要去山门口那间屋子坐会儿,与这位贵客聊聊天,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天大稀罕事。
那个账房先生对谁都比较和气,反而让人捉摸不透,他们无形中对他也就少了许多敬畏的心思。难不成是个花架子?比如是顾小魔头的大骊同乡?又或者是那位夫人的娘家晚辈?
陈平安行走在幽静道路上,停下脚步。眼前站着两个人,顾璨的师兄晁辙,还有能够让顾璨还算青眼相加的吕采桑。吕采桑是一个白衣胜雪的俊美少年,年纪其实将近三十岁,可心性与皮囊都还是少年,应该是十几岁的时候就跻身了洞府境,才得以颜色若童子,这说明那位书简湖屈指可数的老元婴境修士,收取吕采桑作为闭关弟子,很有眼光。
吕采桑撇下已经停步的晁辙,上前几步,脸色阴沉:“你叫陈平安?我劝你以后少对璨璨指手画脚!”
陈平安直接问道:“不然如何?”
吕采桑微微愕然,正要说话,陈平安的视线已经越过他,望向自认为是局外人的晁辙,犹豫了一下,说了一句怪话:“算了,下不为例。”
晁辙欲言又止。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解释,我知道了,不想听而已。”
吕采桑看着那个色憔悴、眉宇间满是阴霾的年轻男人,讥笑道:“好大的口气,是璨璨借给你的胆子吧?”
好似一个病秧子的陈平安,伸出一只手臂。
晁辙凭借本能想要后退,只是不愿意在吕采桑这个青峡岛外人面前露怯,遂强自镇定。
天地寂静。
吕采桑大笑道:“你这是干吗?”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不来?你可想好了。”
当言语落定时,只见一条金色丝线刹那之间从顾璨府邸处拔地而起,金线不断拉伸,最后一把长剑悬停在陈平安手掌上方。
哪怕飞剑已至陈平安掌心上方一寸高处,静止不动,可这把长剑飞掠带出来的那条金色长线始终没有退散。
吕采桑眯起眼,心中震撼不已。
陈平安问道:“是不是按照书简湖的规矩,你们两个已经可以死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把微微颤鸣的半仙兵剑仙,淡然道:“回去,下次出鞘,会让你满意的。”
那把剑仙一闪而逝,那条长达千余丈的金色光线这才消失。
吕采桑依旧站在原地,不肯退让。
晁辙已经让出道路,站在一旁。
陈平安看了眼一脸视死如归的吕采桑,满脸疲倦不曾清减丝毫,却出人意料地笑了笑:“顾璨应该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
说完之后,陈平安竟是转身而走,返回那间屋子。
内心深处有些后怕的吕采桑,转过头,望向一身冷汗的晁辙,犹然嘴硬,问道:“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进过水?”
晁辙不敢说一个字,心中骂道:你他娘的吕采桑可以跑回师父那边躲起来,可老子一旦惹了这么一尊不显山不露水的剑仙瘟,能跑哪儿去?
陈平安回到那间屋子,点燃桌上灯火。
书简湖各处的地方志陆陆续续送来了,还夹杂有不少各大岛屿的祖师堂谱牒等等,田湖君能够送来这么快,理由很简单,都是青峡岛缴获而来的战利品,并且是最不值钱的那一类,如果不是陈平安提起,迟早会当成一堆废纸烧掉。青峡岛如今的藩属十一大岛,一座座都给那对师徒亲手打杀得香火断绝了。
这些都需要一一翻阅,一样需要做摘抄笔记。在这之后,还需要问得更细致,到时候就不是坐在这边动笔头的事情了。
可陈平安不觉得这是一件多难的事情。一来他擅长水磨功夫,不过是将练拳一事放下,换一件事去做而已。二来,如果这才开了个头,就觉得难,他早就可以知难而退了。
深夜时分,窗外圆月当空,清辉皎洁,陈平安放下笔,揉着手腕推门而出,绕圈踱步,当是散心。
已经寄出三封信,龙泉郡披云山,桐叶洲太平山,老龙城范家。
估计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得到飞剑回信。
陈平安不着急,也急不来。
曾经的千山万水,他都是一步步走过来的,风驰电掣的飞剑往来,要快多了。
陈平安突然走出那个圈子,过了青峡岛山门,去往渡口。站在岸边,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抬起头后,望向远方。
不知为何,这一刻,陈平安看待这座在宝瓶洲声名狼藉的书简湖,却想起了一句已经忘记了出处、如今也不愿意去深究的好话: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脸颊,站起身,返回山门口那间屋子。
远远看去,桌上的灯火,光亮透出窗户。
陈平安下意识就要加快脚步,然后骤然放缓,哑然失笑。
四岁以后,从来没有哪次“回家”,泥瓶巷祖宅会有灯火等候。成为少年之后,违背誓言,还是去当了龙窑学徒,挣了些铜钱,可每次出门怎么可能不熄灯,由着灯油消减?今天则是出门时分,已然忘记熄灯,你这会儿匆忙赶去屋子,又能做什么?吹灭了?可是当下没有半点睡意,注定要挑灯夜读。再点燃灯火?那么这熄灯点灯之间,意义何在?
陈平安干脆缓缓而行,进了屋子,关上门,坐在书案后,继续翻阅香火房档案和各岛祖师堂谱牒,查漏补缺。
心不静,就先别练拳,至于修士炼气,就更不用想了。
陈平安在藕花福地就知道心乱之时,练拳再多,毫无意义。所以那会儿才经常去状元巷附近的小寺庙,与那位不爱讲佛法的老和尚闲聊。更何况,如今陈平安是提不起精气,比心不静还要更加复杂,那些精气如坠井底,巨石绑缚,怎么提起来?只是这种心境,倒也算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心定了。
陈平安合上那些保存不善的泛黄档案,拿起手边那把当年在大隋京城铺子买玉簪子时掌柜附赠的普通小刻刀,以刀柄轻轻在桌上画出一条虚线。
想了想,陈平安抽出一张被他裁剪到书籍封面大小的宣纸,提笔画出一条直线,在首尾两端分别写下“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