瞩目的宫柳岛上,刘老成已经放出话去给整座书简湖,不准任何人擅自靠近岛屿千丈之内。无一人胆敢逾越。
这天酒品依旧很差的高冕大醉酣睡之后,只剩下荀渊与刘老成两人,在一座破败凉亭内对饮。
对于凡夫俗子眼中的陆地仙而言,在意的是那千秋长寿,对一年当中的酷暑严寒,却毫无感觉。
两人并没有怎么聊天。
荀渊突然笑道:“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刘老成点点头:“桐叶洲缺不得荀老坐镇。”
荀渊摇头道:“高冕是不会多想事情的,他觉得我这趟游历宝瓶洲,就是奔着他去的,事实上,只有一半是如此。你不一样,如今算是我们玉圭宗自家人了,所以一些秘事,也该与你坦诚相见了。”
在书简湖就是天王老子一般存在的刘老成,沉声道:“荀老请讲。”
荀渊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给朱敛送过“才子佳人打架书”,在高冕那边,低声下气,简直就是无敌拳帮老帮主的小跟班,当了一路的钱袋子,始终都乐在其中,并非是作伪,图谋什么?
但是在刘老成这边,刘老成面对荀渊,却是高山仰止。
荀渊轻声道:“我呢,其实机会很大,可就是不太想跻身十三境,束缚太多,不如现在的仙人境自在。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嘛,比如我们桐叶洲,以前就是桐叶宗,是那个杜懋。可如今我就算不认,也得认了。至于为何不向前走出一步,跻身飞升境,我暂时也不确定对错,你以后自会清楚。”
荀渊拧转手中酒杯:“可我毕竟是玉圭宗的宗主,还是要为自家人考虑的。杜懋一死,一身大道,崩塌流散,可不止你刘老成抢到手的琉璃金身碎块而已。还有那些冥冥之中、不可言说的玩意儿,也就是我们修道之人所谓的机缘,所以姜尚真能够从原本属于我的那份机缘当中,截取多少,又能从桐叶宗修士手中抢到多少,看本事,看造化。
“如果姜尚真一无所获,被我灰溜溜赶到这座书简湖,刘老成你到时候就能者多劳,多帮衬着点这么个废物。
“如果姜尚真还算不错,也是好事,一个选址宝瓶洲的玉圭宗下宗,同时两人有望仙人境,相信就算是天君祁真,隔壁邻居的观湖书院,又或是大骊宋氏,都不敢轻辱你们了。”
刘老成点点头。这些是实在话。
刘老成自己之所以没有在书简湖开宗立派,不只是心灰意冷那么简单,其中的门道,弯弯绕绕,极其凶险,而且极其分心,因果深重,一不小心,就会耽误甚至是阻碍大道登顶。而且每次拔高,无论是境界和修为,往上多走了一步,身边亲近之人心思如何,又有道不尽的难言之隐,苦不堪言。刘老成是吃过大苦头、栽过大跟头的,当年差点连命都丢了。
黄藤酒,埋在宫墙柳。那是一本很有些年头的陈年旧账,糊涂账。就连铁石心肠如刘老成,一样不愿旧事重提。
如果不是彻底想清楚了,又有玉圭宗下宗选址在书简湖,刘老成恐怕这辈子都不会返回这个伤心地。
与荀渊相处越久,刘老成就越发胆战心惊。这不只因为荀渊是一个老资历的仙人境山巅修士而已。这是一种让刘老成熬过一次次险境的直觉。
为何没有对刘志茂这个聪明人以及那个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痛下杀手,还有个原因,刘老成没有与高冕和荀渊说出口,因为那会让他变得很被动。把柄留在刘志茂手上,不痛不痒,但是留在荀渊和姜尚真手上,刘老成会被扒掉一层皮,鲜血淋漓,还要乖乖受着,要不然就是彻底撕破脸皮,两败俱伤。
刘老成跻身上五境之后,反而越发沉寂,就在于更大的壮阔画卷摊开在眼前后,才发现一个让他每每深思、次次背脊发寒的残酷真相。
大道之争,听上去很笼统,可当境界够高、视野够远的一个山泽野修,低头看一眼自己脚下道路的宽窄,再看一看同等高处的谱牒仙师上五境,看看他们脚下的道路时,才知那是一条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与通衢大道的差别。
刘老成难道真不希望自己成为荀渊之流的大宗宗主?不想着能够真正决定一洲走势?
有心无力,做不到而已。
荀渊笑着望向眼前这个宝瓶洲野修。
荀渊眼中的刘老成,是个身负气运和大势的人,极其难得。作为极其出类拔萃的玉璞境,便是最擅长捉对厮杀、又有杀力巨大本命物的姜尚真,都未必是其对手。但是一旦跻身十二境仙人境,姜尚真就可以扳回劣势。
所以刘老成担任玉圭宗下宗的首席供奉,刚刚好。姜尚真心性本就不差,虽一肚子坏水,但根子上跟刘老成是差不多的货色,两人都是天生的山泽野修,越是大争乱世,越是如鱼得水。
荀渊微笑道:“刘老成,放宽心,我会保证你安安稳稳跻身仙人境,到时候就不是你一次次给我敬酒了,再有酒局,无论大小,我都会回敬的。”
刘老成拿起酒杯,笑道:“那就再敬谢荀老一杯酒!”
荀渊与之轻轻碰杯,各自饮尽,自然仍是刘老成率先喝光,荀渊慢悠悠喝完。
池水城高楼顶层的宽敞屋子中,崔东山数次准备走出那座雷池,又缩回脚。
他蹦蹦跳跳,双袖使劲拍打,如同一只胡乱扑腾翅膀的大白鹅。
水雾弥漫的宫柳岛,崔瀺留下的那幅山水画卷,已经完全无法窥探。
若是坐镇宝瓶洲天幕上空的儒家圣人想要看,当然看得到,但是在不涉及大是大非的前提下,如此行径,属于“无礼”,甚至不是道理的理。而这个道理高到成为礼的规矩,恰恰是礼圣当初为自己儒家订立的铁律,专门给儒家圣人施加的枷锁,束手束脚,很好玩。
事实上,在儒家坐镇浩然天下的漫长岁月里,有过许多惊世骇俗的秘密谋划,诸子百家的,十二、十三境大修士的,妖魔鬼怪山精祇的,都有,有一部分胎死腹中,但是更多的,都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和深远的后患。但是这条规矩,雷打不动,依旧牢牢约束着位上的儒家自己人。
是不是很匪夷所思?
不要觉得只有礼圣是如此不可理喻。白玉京,莲花佛国,一样有类似的一条线存在。
崔东山停下动作,重新盘腿坐在棋盘前,两只手探入棋罐内,胡乱搅动,两罐彩云子发出各自磕碰的清脆声响。
哪怕看不到宫柳岛的事情,可还是要对荀渊那晚的言行,称赞一句:“姜还是老的辣,刘老成还是嫩了点。”
崔东山拈出一枚彩云子,重重敲在棋盘上。
“提点了刘老成。如何选择,既是对一个下宗供奉的心智考验,更是卖了一个好给刘老成。
“但这些都是小事。如今书简湖这块地盘,随着大势汹涌而至,是大骊铁骑嘴边的肥肉,还是朱荧王朝的鸡肋,真正决定整个宝瓶洲中部归属的大战,一触即发,那么咱们头顶那位中土文庙七十二贤之一,肯定会看着这边,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刘老成毕竟是野修出身,对于天下大势,即便拥有直觉,可是能够第一手接触到的内幕、交易和暗流走势,远远不如大骊国师。”
崔东山凝视着那枚棋子,冷笑道:“刘老成,所以你对于荀渊的城府,还是理解得太浅啊。”
当时在藩属岛屿之巅的三言两语,是说给真正的幕后大人物听的,有些是直接的,有些是间接的。
崔东山自言自语道:“第一,荀渊提醒你刘老成。言下之意,其实已经带着倾向性,所以你不管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