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身上悄悄找补回来,这也是做买卖的分内事,在商言商罢了。很多朋友,坏在一个钱上,反目成仇,未必全是那些所谓的朋友不厚道,自身亦是错在了“拎不清”上。至于这里边还应该讲一讲的顺序先后、对错大小,又往往因为一味感情用事,误人误己,两败俱伤。
三人一起落座。
一位大骊谍子头目,过江龙。
一位书简湖元婴修士,地头蛇。
一位既是籍贯在大骊龙泉郡,又是青峡岛供奉的账房先生,过路客。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手摊放在炭笼上,直截了当问道:“因为老龙城变故,大骊宋氏欠我金精铜钱,谭岛主知不知道?”
谭元仪点点头:“这是绿波亭头等机密,绿波亭所有隐匿在东宝瓶洲中部的谍子死士,只有我可以接触到一些大概,属于大骊公文里边故意语焉不详的那部分,但具体内幕,我依然没资格知道。”
陈平安又问道:“大骊军方,比如在先后到达朱荧王朝边境的两支铁骑,是不是都对谭岛主很不满?”
谭元仪脸色微变。
大骊尚武,从庙堂到江湖再到市井,皆是如此,民风彪悍绝非虚言,所以一直被东宝瓶洲其他王朝讥笑为“北方蛮夷”。
大骊的上柱国姓氏,大部分的根基都在军方,均摊掌握着一支支打惯了“老仗”的边军铁骑,没有谁能够完全掌握一支边军,往往是两三大豪阀姓氏相互制衡、结盟,当然也有类似袁、曹两大上柱国姓氏这般互相仇视的存在。
如果不是大骊国师崔瀺,大骊文官根本就没有出头之日,哪怕是绣虎经营朝堂百年之久,去年还是闹出了一个大笑话,大骊其中一支南征骑军在京城的传话人,气势汹汹去户部讨要银子,品秩比此人高出一截的户部侍郎宋岩,亲自出面接待,户部当然是要按照流程,先吐苦水,再喊穷,最后双手一摊没银子,若是有点牵来扯去官场香火情的,最多就是私底下说些尽力周转的掏心窝言语,若是没交情的,那就是爱咋咋的,有本事你们来户部砸场子啊。
那个造访户部要银子的家伙,就是与户部关系平平的,听了半天,拗着性子,忍到最后,终于开始炸窝,拍桌子瞪眼睛,指着宋岩的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将自家铁骑一路南下的灭国功勋,一桩桩摆事实说清楚,再把将士在哪一国哪一处战场的惨烈伤亡,一一报上数字,按照国师崔瀺的话说,这就是“武人也要说一说文官听得懂的斯文话”,最后质问宋岩是不是良心被狗叼了,竟敢在军饷一事上支支吾吾装大爷,再将户部到底还有多少存银说了个底朝天,说得宋岩直感慨你这家伙来咱们户部当差算了。
最终结果,自然是那人满载而归,还有意外之喜,宋岩单独划拨一笔不算燃眉之急的款项,给了那支势力在京城盘根错节的铁骑。
只是那人还没能带着喜讯离开京城,就给揪了回去,不但如此,连同宋岩以及顶头上司,那个被誉为大骊财爷的尚书韩大人,三个人同聚一堂。
主位上,坐着一头绣虎,国师崔瀺。
当时崔瀺喝着茶水,微笑道:“给咱们大骊那教书匠穷儒生的那点银子,你们户部也好意思拖延?你们不也是读书人出身吗?宋岩,如果我没有记错,最早也是村塾受的蒙学,真舍得动这几下子笔刀子?咱们大骊已经这么揭不开锅了?”
不理会那个战战兢兢的户部侍郎,崔瀺转头望向那位白发苍苍却精矍铄的户部尚书:“韩大财爷,大骊这么穷,怪谁?怪我,还是怪你?”
不承想老尚书毫不畏惧,指了指宋岩:“哪敢怪国师大人,我年纪大,但是官瘾更大。再说了咱们户部也不穷,银子大大的有,就是不舍得胡乱花费而已,那笔款项,从头到尾,咱们户部都按照国师的要求,办得清清爽爽,一枚铜钱不多,一枚铜钱没少。所以怪不着我,要怪就怪宋岩,只是宋岩坏了事。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宋岩,快,拿出一点咱们户部官员的骨气来。”
那个边军出身的要钱人,瞪大眼睛,他娘的六部衙门的高官,就这操行?不比咱们边军里边出来的糙汉子好到哪里去啊。
看来天底下臭不要脸的人和话,其实都一个德行。
崔瀺喝了口茶,对老尚书笑道:“行了,少在这里拐弯抹角给下属求活路。宋岩错是不小,但还不至于丢了官,几次京评,都还算不错。就把三年俸禄拿出来,给到那笔款项里头去。”
膝盖发软的宋岩如获大赦:“属下愿意拿出十年俸禄……”
老尚书一拍脑袋:“瓜蠢蛋,自寻死路啊。”
崔瀺还是没生气,一手端茶,一手持杯盖对宋岩摆摆手道:“这不是当官该有的规矩,回去后,还魂了,静下心来,再好好跟老尚书讨教一些为官之道。别总以为自己这位顶头上司,只是靠着挣钱本事,才得以立身庙堂中枢。”
老尚书带着劫后余生的宋岩离开大堂。
两个人一起抹汗水,老尚书气得一脚踹在宋岩腿上,低声骂道:“我再年轻个三四十年,能一脚把你踹出屎来。”
后者苦笑不已,这还是那个喜欢成天“之乎者也”的老尚书吗?
那个大闹户部衙门的家伙,咽了咽唾沫,到底是个能从户部要到银子的聪明人,学那老尚书耍无赖:“国师大人,你可不能杀我啊,我这是职责所在。”
崔瀺点点头:“你做的非但没错,反而很好,我会记住你的名字,以后再接再厉,说不定出息不小,至少不用为了跑趟衙门,咬咬牙专程去买一身不丢边军脸面的新衣服。买衣服这笔钱,离开这里后,你去户部衙门讨要,这不是你该花的银子,是大骊朝廷的文官欠你的。你在宋岩那边讨要到的军费,除了本该拨给教书匠的那点银子,其余都可以带出京城。”
那个家伙满脸的匪夷所思:“国师大人,当真就只是这样?”
至于为何堂堂大骊国师,会知晓自己买衣服这种芝麻小事,他当下已经顾不得多想了。
崔瀺笑了笑:“当然不只是这样,这件事情害我分心,尤其是让我心里头有些不痛快了,既然怪不到你这个跑腿的人头上去,韩尚书又滑不溜秋,不给我让户部衙门吃点挂落的机会,就只好拿你们的那位主将苏高山来说事。南下途中,他那些个可睁眼可闭眼的账,我打算跟他算一算。你告诉他,朝廷这边,扣掉他灭掉夜游国的一国之功,所以本该是囊中之物的巡狩使,就有些悬乎了,接下来与曹枰双方齐头并进,攻打朱荧王朝,记得多出点力,如果能够率先攻入朱荧王朝京城,会是大功一件。樵夫出身的他,不是喜欢拿龙椅劈砍当柴火烧吗?那一张椅子,我可以今天就答应他,只要他抢先一步,见着了京城高墙,那张东宝瓶洲中部最值钱的椅子,就是他的柴火了,吞掉那张椅子的火焰,他豢养的那条火蟒,就有希望跻身金丹。”
那个边军汉子脸色难看至极。这明摆着是要逼着苏大将军拼死突入腹地啊。
崔瀺放下茶杯,道:“我还有事情要忙,你也一样,就不请你喝茶了。一两杯茶水,也没法子让你变得不火急火燎。”
那汉子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放弃了与国师大人再商量商量的打算,他敢在户部闹,那是形势所迫,不得不狗急跳墙,在这儿,毫无意义。
汉子离开之前,壮起胆子说道:“国师大人,能不能再耽搁耽搁,容我说句话,就一句话。”
崔瀺笑道:“是两句了。”
汉子直爽笑道:“以前总听说朝堂上的大人物,都喜欢说些云里雾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