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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两人准备在一处荒郊野岭露宿,只要没有下雪,其实都无碍。
陈平安取出一张狐皮美人符纸,其中栖息着一位名叫苏心斋的女子阴物。
她生前是位洞府境修士,石毫国人氏,父亲重男轻女,她年少时就被石毫国一座仙家洞府的练气士相中根骨,带去了黄篱山,正式修道。在山上修行十数年间,从未下山返乡,苏心斋对于家族早就没有半点感情牵挂,父亲曾经亲自去往黄篱山的山脚,祈求见女儿一面,苏心斋闭门不见。那个希冀女儿帮助儿子在科举一事上出力的男人,只得无功而返,一路上骂骂咧咧,难听至极,很难想象是一位亲生父亲的言语,这些被暗中尾随的苏心斋听得真真切切,于是彻底伤透了心,原本打算帮助家族一次之后才真正断绝红尘的苏心斋,就此返回山门。
苏心斋最后一次下山游历,连同两位师姐师妹一起,被书简湖素鳞岛一位龙门境祖师掳走,最后惨死在那条蛟龙嘴中。其余两位同门女子,则早就死在原素鳞岛那位祖师手上了。
苏心斋以狐皮美人符纸所绘女子容貌现身,巧笑倩兮,眉目传。
她是十二位女子阴物当中,性子最豁达、跳脱的一个,许多逗弄曾掖的鬼点子,都是她的主意。
如果不是很快就要进入黄篱山地界,陈平安真不敢将她请出来。
关于黄篱山的近况,陈平安一开始就已经把知道的都说给苏心斋听了。
她心心念念的那位恩师,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去世,但是黄篱山如今还算安稳,毕竟只是石毫国的二流仙家,不上不下,在乱局当中反而相对容易躲灾避祸。三流末流的,早就被周边仙家洞府吞并了;一流的顶尖势力,树大招风,焦头烂额,纠结于该怎么跟石毫国朝廷或是大骊铁骑打交道,一着不慎,就是灭顶之灾。
黄篱山有修士三十余人,属于正儿八经记录在册的谱牒仙师,加上杂役婢女等附庸,如今大概有两百人。
苏心斋的遗愿,便是希望能够返回黄篱山,在师父坟头与祖师堂,各上三炷香,再无别求,甚至连活在下狱“阎王殿”或是仿制琉璃阁当中的念头,也没有。
苏心斋被召唤出来后,破天荒没有打趣曾掖或是那位账房先生。
曾掖觉得怪,陈平安却不会。
近乡情怯使然。
曾掖见着了苏心斋,就有些开心。
少年心思,清澈见底。
陈平安知道,苏心斋其实也知道,不过她假装懵懂不知而已。少女往往比年纪更长的女子,更讲究一见钟情。男子见佳人美丽而动容,女子见男子俊俏而动心,皆是颠扑不破的道理,不值得大惊小怪。
可怜曾掖这位高大少年,比起朱弦府鬼修马远致的处境,要好,但是也真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见苏心斋愁眉不展,便改变了主意,告诉曾掖修行之后,再睡个把时辰,就连夜赶路。
曾掖难得能够为苏心斋做点什么,自然是把胸膛拍得震天响,看得陈平安直扶额,到底还是不曾飞过花丛的雏鸟。
不过陈平安还是给了曾掖一个机会,独自走开,留下苏心斋在篝火旁给修行中的曾掖“护道”。
陈平安偷偷留下两柄飞剑在那边,然后独自走在积雪压松,偶尔落雪簌簌而响的山脊小路上。
转头望去,发现苏心斋拎着裙摆快步跑来,还故意在雪地中踩出声响,在身后留下一长串脚印,不是因为她生前就是洞府境修士,而是因为附于清风城许氏作为摇钱树的狐皮美人符纸之身。
天高地阔,无不有。
苏心斋来到陈平安身边,与他并肩散步,笑道:“陈先生真是不会当媒婆,难道看不出来,我对曾掖那个傻小子半点不动心吗?”
陈平安苦笑道:“不动心就不动心,我又不会硬要你做什么,可你也别故意伤人家的心啊,以后苏姑娘倒是清净了,我可是还要跟那个傻小子朝夕相处好几年的。”
苏心斋故作惊讶,笑眯眯道:“陈先生这样的仙老爷,还会在意一个傻小子的心情啊?不听话,就揍他嘛,打得他只知道乖乖听话,咱们书简湖野修都这样,谁都不记好,只记打。”
陈平安气笑道:“我都不稀罕搭理你。”
苏心斋突然要伸手去挽住陈平安的胳膊,结果被陈平安跳开躲过,瞪眼道:“记打不是?”
苏心斋掩嘴而笑,弯腰捏了个雪球,随口问道:“陈先生随身携带的那只小炭笼呢?我可以帮忙生火。”
陈平安摇头道:“就不浪费木炭了。在青峡岛,反正不愁,用完了自会有人帮忙添上;在这儿,没了,就得自己掏钱去集市买,手暖和了,但是心疼。”
苏心斋虽然这一路多次露面,早就领教过这位账房先生的抠门,可还是会觉得新鲜有趣。她本就是为了听到这个答案,才问那个问题的。
苏心斋走在陈平安身前,然后倒退而行,嬉笑道:“到了黄篱山,陈先生一定一定要在山脚小镇,吃一次酥脆酥脆的桂花街麻花,才算不虚此行,最好是买一大麻袋捎上。”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掏钱啊?”
苏心斋白眼道:“哎哟,我的陈大先生,陈老仙,你都专程跑这么远一趟路了,还在意几两银子啊?”
陈平安笑道:“一看就是个不会过日子的姑娘,还敢瞧不上老实本分的曾掖?”
苏心斋气恼不已,一下子丢出手中的雪球,却被本就身架微垮的陈平安轻松躲过。苏心斋还要再去捏个雪球,陈平安忙不迭说道:“打住打住,我可不希望曾掖对咱俩心生误会。”
苏心斋果真收手了,打趣道:“陈先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啊,还是有贼心没贼胆呀?”
陈平安微笑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苏心斋看着这个年轻男人的那双眼眸,做了个鬼脸:“哟哟哟,原来咱们的木头人陈先生,真有喜欢的姑娘了啊。唉,打赌又输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
最后陈平安让苏心斋先返回曾掖那边,说自己还要再随便走走。
苏心斋取笑了一句“年纪轻轻就是老狐狸了,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姑娘,才能有这份滴水不漏的心思”。
陈平安就当是一句好话收下了,不跟她计较。
苏心斋回到曾掖那边,蹲在篝火旁。
陈平安久久未归。
曾掖修行完毕,见着了就在身边的苏心斋,只是傻笑而已。
陈平安返回后,继续赶路。
由于临近仙家洞府地界,陈平安便没有取出其余数张狐皮美人符纸。以往途经山水祇的祠庙,或是城隍阁文武两庙,也多是如此。
其实书简湖青峡岛的一个供奉玉牌,根本不用担心那些可能会出现的小麻烦。再者石毫国由于临近野修遍地的书简湖,对于许多在其余小国版图上匪夷所思的人异事,大多见怪不怪。只是陈平安坚持如此,苏心斋与其余阴物,也就只是嘴上碎碎埋怨几句而已,甚至不像是埋怨,就像是在跟一位长辈撒娇差不多。
在一个黄昏时分,一鬼两人,来到了那座黄篱山的山脚小镇。上山之前,陈平安虽然说不乐意花钱,但还是买了一袋子桂花街麻花,什锦夹馅,最贵的一种,分给苏心斋和曾掖。确实酥脆香甜,吃了几口后,陈平安竟是转身又去买了两大袋子,趁人不注意,偷偷收入咫尺物当中。对苏心斋的笑脸,陈平安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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