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承想陈平安手腕翻转,已经将五枚谷雨钱放在桌上,朗声道:“洪老先生,我买了。”
老人诧异道:“真要买?不后悔?出了青蚨坊,可就钱货两清,不许退还了。”
陈平安点点头。
老人伸出一只手掌,刚好一根手指抵住一枚谷雨钱,一触即松开,灵气盎然,流转有序,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山上谷雨钱,做不得假。
老人再次询问道:“确定?”
陈平安瞥了眼尚未收起的其余三只盒子,笑问道:“能不能有件添头?”
屋门口的情采,又忍不住噗嗤一笑,赶紧把头扭开。
老人半真半假道:“若是帮我还上那顿酒,就可以,如何?”
陈平安摇头道:“这个不行。买卖归买卖。”
老人也摇头道:“那就算了,买卖就是买卖,公道价格,没添头了。”
“行,没添头就没添头,细水长流,以后再说。”
陈平安微微挪步,用背影遮住屋门那边的视线,将缠丝锦盒收入咫尺物。
最后老人亲自将陈平安送到屋门口,不是不可以送到青蚨坊一楼大门,只是犯忌讳,容易招惹没必要的揣测和窥探。
老人突然问道:“若是先前答应帮我还上那顿酒,你打算选取哪件东西作为彩头?《惜哉帖》?”
陈平安摇摇头,道:“是那件幂篱泥女俑。”
老人笑道:“眼光不错,但不算最好。最值钱的,其实是那块水国御制松烟墨,市价九枚小暑钱。按照这么算,你原本只要答应帮我还酒,其实一套法宝花钱,就当是给你砍价到了四枚谷雨钱,那我至多能赚个半枚谷雨钱。现在嘛,就是一枚半谷雨钱,即便扣去青蚨坊的抽成,我这辈子可谓喝酒不愁了。”
陈平安笑道:“那下次我朋友来青蚨坊,洪老先生记得请他喝顿好酒,怎么贵怎么来。”
老人点点头,道:“自当如此。”
陈平安跨过门槛后,与情采说一声“不用相送”,然后抱拳告辞道:“洪老先生,后会有期。”
老人点头致意,道:“恕不远送,希望咱们能够常做买卖,细水长流。”
陈平安就此下楼离去。
那套花钱,之所以买下,是打算送给太平山的钟魁。
挣钱的事情,急不来,怪不得他陈平安。
陈平安离开了青蚨坊,走上大街,正牵马缓行,发现情采快步走来,怀抱着一只锦盒。
陈平安停步后,情采将锦盒递给他,笑道:“洪老先生终究还是过意不去,忍痛割爱,将这泥俑赠送给公子。公子是不知道,我接盒子的时候,扯了半天,才把盒子从老先生手中扯出来。”
陈平安笑着说了一句“那多不好意思”,只是手上动作没有半点含糊,不承想情采也没立即松手,陈平安轻轻一扯,这才得手。
情采看着那个背影,再看看自己的双掌,两手空空。
她笑着摇摇头,返回青蚨坊,一楼那边的几位青蚨坊女子见着了她,纷纷低头。
到了二楼,洪扬波毕恭毕敬站在自己屋子门口,苦笑道:“东家,先前见你亲自来端茶,吓了我一跳。”
情采笑容恬淡,道:“后来那个客人想挖你,更吓了一跳吧?”
洪扬波苦笑不已。
情采走入屋子,弯腰伸出一根手指,逗弄着那些站在古柏枝干上的绿衣小人。洪扬波站在一旁,疑惑道:“不知东家为何要我送出那只幂篱泥女俑?”
情采戏耍着那些讨喜的绿衣小人,道:“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在剑水山庄出现的那位年轻剑仙。”
洪扬波一脸匪夷所思,道:“不会吧?我当年见过此人,那会儿还是位至多三境的纯粹武夫……”
情采淡然道:“东宝瓶洲这么大,难道就只有一个真武山马苦玄?”
洪扬波仍是将信将疑,不觉得那个年轻人,就是让松溪国苏琅铩羽而归的那位青衫剑仙。
情采突然道:“别忘了,我也是一位剑修。”
洪扬波笑道:“东家是天纵才,年幼时就得了‘地仙剑修’的四字谶语,商贾之术,小道而已。”
情采直起身,拍拍手掌,道:“方才此人登上青蚨坊二楼,我正巧在三楼‘寒气’屋子里擦拭古剑,我的剑心,出现了一丝不稳,虽然稍纵即逝,但是千真万确。”
情采随意打开桌上一只锦盒,摊开那幅草书字帖,手指顺着墨迹扭转不定,缓缓道:“我猜那人其实早就看出来,我不是什么青蚨坊婢女了,所以才懒得掩饰他怀揣着方寸物或是咫尺物的事实。不但如此,方才在大街分别之际,我特意看了眼他背后的长剑,他当时……”
情采仰起头,双手负后,道:“怎么说呢,那一刻的他,定得像尊龛上的泥菩萨。这样的人,青蚨坊送出一件值几枚小暑钱的泥女俑,算得了什么?人家愿意收,领我这份人情,青蚨坊就该烧高香了。”
说到这里,情采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从上往下一划,心想,那人对她和对洪扬波,细细琢磨,真是判若两人。
洪扬波擦了擦额头汗水,自己当时岂不是差点错过一桩天大福缘?非要难为人家喝一顿酒才肯有件添头。
情采突然问道:“你说那人不答应你还酒,是身为山顶剑仙,不屑与你洪扬波同桌饮酒,还是真希望他的朋友亲自与你喝酒?”
洪扬波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前者。”
情采笑了起来,道:“那套斩鬼背花钱的抽成,青蚨坊今儿就不要了,洪扬波,下次请人喝酒,请贵的,嗯,‘怎么贵怎么来’。”
洪扬波笑逐颜开,道:“这敢情好!”
陈平安牵马而行,付账之后,还需个把时辰渡船才启程,他便在渡口耐心等待,仰头望去,一艘艘渡船起起落落,繁忙异常。
这座渡口,比起当年似乎还要更加财源滚滚。若是牛角山将来能有一半的忙碌,想必也能日进斗金。
天下金银也好,仙钱也罢,钱财此物,自古喜动不喜静,就怕不挪窝。
这是崔东山当年的一句无心之语,当时听来毫无感觉,陈平安如今才嚼出些余味来,回味无穷。
崔东山留下那封信,见过了他爷爷崔诚后便离开落魄山,杳无音讯,泥牛入海一般。信上除了溜须拍马的言语,可以忽略不计,主要讲了三件大事。
一件是关于东宝瓶洲的格局大势,其中涉及炼化新山岳五色土作为本命物一事。
一件是关于李希圣和福禄街李氏,崔东山希望陈平安这位先生,除了依旧关爱小宝瓶外,便无需觉得太过亏欠李家,双方关系最好维持在一个点头之交的分上,莫要再锦上添花了。
最后一件只说让先生再等等,撼大摧坚,唯有徐徐图之。
虽然说得没头没尾,一笔带过,陈平安却知道崔东山在说什么。
是他的本命瓷一事。
秋末时分,悲风绕树,天地萧索,陈平安思绪飘远。
突然之间,有人从后方快步走来,差点撞到陈平安,被陈平安不露痕迹地挪步躲开。这人对陈平安的反应似乎有些措手不及,一个停顿,快步向前,头也不回。
陈平安也没有追究,肯定是离开青蚨坊后,那位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赠送了他一只锦盒,惹来了旁人的觊觎。
野修求财,可不管半点江湖道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