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大白鹅”。
崔东山突然停下身形,站在一处台阶下,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个黑炭丫头,为了追上自己,顾不得会不会摔伤,在山巅一脚蹬地,高高跃起,如鹰隼跃涧而飞,像极了当年泥瓶巷的那个草鞋少年。
崔东山微笑道:“先生,学生,弟子。原来我们三个都一样,都那么怕长大,又不得不长大。”
骤然间,有人一巴掌拍在崔东山后脑勺上,那个不速之客气笑道:“又欺负裴钱。”
话音未落,刚刚从落魄山竹楼那边迅猛赶来的一袭青衫,脚尖一点,身形掠去,一把抱住了裴钱,将她放在地上。
崔东山笑着弯腰作揖道:“学生错了。”
裴钱抹了把满脸的汗水,眼珠子一转,开始帮着崔东山说话,道:“师父,我和他闹着玩呢,我们其实什么话都没有说。”
崔东山点头如小鸡啄米,连声赞同道:“对对对。”
陈平安笑道:“你们自己相信吗?”
裴钱和崔东山异口同声道:“信!”
陈平安没有刨根问底,反正都是瞎胡闹。
三人一起下山。
先生学生,师父弟子。
青衫白衣小黑炭。
三人来到石崖畔,各自落座,与陈平安相对的那个座位,崔东山和裴钱都不乐意去坐,因为离着先生或是师父远了些。
侯门月色少于灯,山野清辉尤可人。
三人一起眺望远方。辈分最高的,反而是视野所及最近之人,哪怕借着月光,陈平安依旧看不太远。裴钱却看得到红烛镇那边的依稀亮光,还有棋墩山那边的淡淡绿意,那是当年魏檗所栽的那片青山奋勇竹遗留惠泽于山间的山水雾霭。崔东山作为元婴地仙,自然看得更远,绣花、冲澹和玉液三江的大致轮廓,弯曲扭转,尽收眼底。
裴钱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放在石桌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只不过放的位置有些讲究,离着师父和自己稍稍近些。
崔东山听到瓜子落地的细微声响,回过,记起一事,手腕拧转,拎出四只大小不一的袋子,轻轻放在地上。袋子表面荧光流转,色泽各异,轻松覆住月光的留影。
崔东山笑道:“先生,这就是未来东宝瓶洲四岳的五色土壤了,是从各大山头的祖脉山根挖来的,除了北岳披云山,已经齐全了。别看袋子不大,分量极沉,最小的一袋,都有四十多斤。”
陈平安笑道:“辛苦了。”
崔东山笑呵呵道:“辛苦什么,若不是有这点盼头,此次出山,能活活闷死学生。”
裴钱抬起屁股,伸长脖子,好地问道:“我能打开瞅瞅不?”
崔东山大手一挥:“看吧看吧,羞愧死你这个赔钱货。看看我这学生是如何为先生分忧的,再看看你自己,身为先生的开山大弟子,成天吊儿郎当,在骑龙巷那边每月挣了十几两银子就满足了?每月没个二三十两银子的净利,你好意思跟人邀功?能够一年挣个三百两银子,在龙泉郡城那边买栋像样的小宅子,那还差不多。”
裴钱双臂环胸,气道:“看个屁,不看了。”
崔东山笑嘻嘻道:“那我求你看,看不看?”
裴钱伸出大拇指,转怒为喜道:“大气!”
裴钱不给崔东山反悔的机会,起身后一溜烟绕过陈平安,去打开一袋袋传说中的五色土壤,蹲在那边瞪大眼睛,脸庞被映照得光彩熠熠,嘴里啧啧称。师父曾经说某本仙书上记载着一种观音土,饿了可以当饭吃,不晓得这些五颜六色的泥巴,吃不吃得?
崔东山踹了裴钱的屁股一脚,骂道:“小姑娘眼皮子这么浅,小心以后行走江湖,随便遇上个嘴巴抹蜜的读书人,就给人拐骗了去。”
裴钱伸手拍了拍屁股,头都没转,道:“不把骗子打得脑壳开花,就是我侠义心肠嘞。”
崔东山开始说正事,望向陈平安,缓缓道:“先生这趟去北俱芦洲,连魏檗那份土壤,都一起带上,可以在北俱芦洲那边等着消息,约莫等到一年半到两年以后,大骊宋氏正式敕封其余四岳,就是先生炼化此物的最佳时机,不能早,可以晚。其实如果不谈忌讳,在未来中岳之地炼化五色土,应该得利最丰,更容易招来异象和馈赠,只不过咱们还是给大骊宋氏留点颜面好了,宋和那小子刚刚登基,就成了东宝瓶洲开拓疆土最多的千古一帝,容易脑子发热,下边的人一撺掇,即便是老王八蛋压得住,对落魄山而言,以后也是隐患,毕竟老王八蛋到时候忙得很。世事如此,做事情的人,总是做多错多不讨好,真到了一统东宝瓶洲的光景,老王八蛋就要面对很多来自中土洲的掣肘,不会是小麻烦,反而宋和这些什么都不做的享清福,人只要闲了,易生怨怼。”
“五色土炼化一事,我心里有数。”陈平安点头之后,忧心道,“等到大骊铁骑一鼓作气得到了东宝瓶洲,一众功勋,得到封赏后,难免人心懈怠,短时间内又不好与他们泄露天机,那会儿,才是最考验你和崔瀺治国驭人之术的时候。”
崔东山笑道:“到时候注定烦心事很多,但是不会出大乱子。一栋新宅子,地基牢固,架子搭好,只要那些栋梁不出岔,房子就不怕风吹雨打,窗户纸破了,屋顶瓦片碎了,都是缝缝补补的小事。等到新宅子变成了老宅子,户枢腐朽,廊柱干裂,屋内多白蚁蛇鼠,那会儿,就不是我和老王八蛋会操心的事情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事功一途,本就讲究细微功夫,别忘了眼前这个家伙,正是这门学问的老祖宗。
崔东山转头瞥了眼那座竹楼,收回视线后,问道:“如今山头多了,落魄山不用多说,已经好到无法再好。其余像灰蒙山、鳌鱼背、拜剑台等等,各处埋土的压胜之物,先生可曾挑选好了?”
陈平安苦笑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些想法,但是没合适的物件。”
原本用来打造落魄山护山大阵的谷雨钱,如今都已经寅吃卯粮,所以这趟去往北俱芦洲,除了练剑之外,真要尝试一下,去当个名副其实的野修,上山访仙府遗址,下水寻龙宫秘境,看能否挣到一些意外之财,添补家用。
崔东山正要说话。
陈平安已经摆手道:“两回事,一户人家的亲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账。”
崔东山有些悻悻然,只要他愿意,学自家先生当那善财童子的能耐,恐怕浩然天下也就只有皑皑洲姓刘的人,可以与他一拼。
陈平安随口问道:“魏羡一路跟随,现在境界如何了?”
崔东山摇头道:“魏羡离开藕花福地之后,志不在武学登顶。如今我手边的可用之才,屈指可数,既然魏羡自己有那份野心,我就顺势推他一把,等到此次返回观湖书院,我很快就会把魏羡丢到大骊行伍之中,至于是选择依附苏高山还是曹枰,再看看,不是特别急。大骊南下,像朱荧王朝这种死仗不会多了,硬仗却不少,魏羡赶得上,尤其是南边许多作威作福惯了的山上仙家,那些个千年府邸,骨头更加硬,魏羡脱颖而出的机会,就来了。先生,将来落魄山即便成了山上洞府,仙气再足,可是与人间王朝的关系,山上山下,总归还是需要一两座桥梁,魏羡在庙堂,卢白象混江湖,朱敛留在先生身边,各司其职,目前看来,是最好的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裴钱问道:“那隋姐姐呢?”
崔东山没有回答裴钱的问题,正色道:“先生,不要着急。”
陈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