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的宋集薪,在山崖书院偶然相遇,云淡风轻,并无冲突。
宋集薪与陈平安当邻居的时候,阴阳怪气的话语没少说,什么陈平安家的大宅子,唯一响的东西就是瓶瓶罐罐,唯一能闻到的香味就是药香。
不过除了骗陈平安违背誓言那件事之外,宋集薪与陈平安,大体上还是相安无事的,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也井水不犯河水,阳关道独木桥,谁也不耽误谁。至于几句怪话,在泥瓶巷杏花巷这些地方,实在是轻如鹅毛,谁上心,谁吃亏。事实上宋集薪当年就是在这些市井妇人的琐碎言语上,吃了大苦头,因为太在意,一个个心结便成死结,仙难解。
当渡船临近大骊京畿之地,这天夜幕中,月明星稀,陈平安坐在观景台栏杆上,仰头望天,默默喝着酒。
年幼时的陈平安,最怕生病,从熟稔上山采药,再到后来去当了窑工学徒,跟随那个死活看不上他的姚老头学烧瓷,对于身体有恙一事,最最警惕,一有发病的迹象,就会上山采药熬药。刘羡阳曾经笑话陈平安是天底下最娇气的人,真当自己是福禄街千金小姐的身子了。
年幼的陈平安曾经眼睁睁看着娘亲病倒在床,骨瘦如柴,最终医治无效,在一个大雪天去世,他是怕自己一死,天底下连个会挂念他爹娘的人都没了。
当年娘亲总说生病不会痛的,就是经常犯困,所以要小平安不要怕,不用担心。
一开始年幼的孩子真的相信了,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样,娘亲是为了要他少想些,少做些,才咬着牙,硬熬着。
那一床老旧被褥,好些被角内里,都被娘亲扯碎了。
富贵人家,衣食无忧,都说孩子记事早,会有大出息。
贫苦门户,孩子懂事得早,还能如何,早些吃苦罢了。
当年的泥瓶巷,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踩在板凳上烧菜的年幼孩子,被油烟呛得满脸泪水,脸上还带着笑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一个独自奔走在仙坟去祈福许愿的孩子,会不会怕黑,会不会害怕那些鬼气森森的市井传闻。跪在地上给仙菩萨们磕头的时候,说先欠着香火,以后长大了,他一定补上,算不算虔诚。
没有人会记得当年一扇屋门里,妇人忍着剧痛,咬紧牙关,仍是有细微声响渗出牙缝,钻出被褥。门外,那个满脸惨白的孩子,不知所措,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耳朵,也不敢哭出声,怕娘亲知道他听到了。
不是世间所有至亲之间,都能够悲欢相通。
去牛角山之前,那天在祖宅守夜的时候,裴钱迷迷糊糊,打着瞌睡,脑袋一歪,猛然惊醒,发现师父竟然在默默流泪。
裴钱没有说话,默默看着师父。
依稀看到一个年幼身影蹲在墙角,对着药罐子。
那个还是小孩子的师父,害怕长大,害怕明天,他想要光阴如水倒流,回到一家团圆的美好时分。
陈平安回过,轻轻揉了揉裴钱的脑袋,轻声道:“师父没事,就是有些遗憾,自己娘亲看不到今天。你是不知道,师父的娘亲一笑起来,很好看的。当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所有街坊邻居,连平时说话再尖酸刻薄的妇人,就没有谁不说我爹是好福气的,能够娶到我娘亲这么好的女子。”
那天晚上的后半夜,裴钱把脑袋搁在师父的腿上,缓缓睡去。
天亮之后,陈平安就再次离开了家乡。
远游万里,身后还是家乡,不是故乡,一定是要回去的。
陈平安走后,落魄山多多少少,少了些热闹。
老人崔诚从来都是深居简出。
郑大风在山门口忙着收尾,一天到晚蓬头垢面,没办法,这家伙喜欢给匠人们搭把手,匠人们也不觉得怪。这个姓郑的驼背汉子,一个看大门的,不比他们这些贱籍苦力强到哪里去,所以相处起来,都无拘束,插科打诨,相互调侃,言语无忌,很融洽。尤其是郑大风言语带荤味,又比寻常市井男人的糙话多了些弯弯绕绕,却不至于文绉绉酸溜溜,故而一旦有人回过味来,真要拍桌子叫绝,对竖大拇指。
陈如初还是自顾自忙着各个宅子的打扫清理,其实落魄山山清水秀的,又每天打扫,干干净净,可她仍是乐此不疲,把此事当做头等大事,修行一事,还要靠后些。所以陈如初是落魄山头上,唯一一个拥有所有宅子钥匙的存在,陈平安没有,朱敛也没有。
陈灵均还是成天不着调,四处逛荡,上次在夜游宴上大出风头了一回,于是又多了些“江湖”朋友,大小山头都对这位能够坐在贵客高位上的青衣童子,颇为殷勤。比如衣带峰的金丹地仙老祖宗,就很喜欢陈灵均去做客,一老一小,饮酒畅谈,各自吹嘘自己当年的壮举事迹,十分投缘。关于此事,陈平安专程私底下与陈灵均说过,衣带峰可以常去,所以陈灵均底气十足,大爷我这回可是奉旨交友。
裴钱给秀秀姐送过了两袋麻花后,想起师父交代的事情,就陪着陈灵均去了趟衣带峰,带着那位青梅观仙子周琼林一起下山。那个怀抱着年幼白狐的刘润云,生平最喜欢凑热闹,也跟着去了落魄山,只不过黑炭丫头每次想要摸一摸那只小家伙,白狐就要缩起来发抖,这让裴钱很没面子,心里委屈巴巴。小东西怕什么,胆子真小,书上不是有个说法叫集腋成裘嘛,我也就是想着剥了皮做件衣服肯定值钱,又不会真宰了你。
朱敛在待客的时候,提醒裴钱可以去学塾念书了,裴钱理直气壮,不理睬,说还要带着周琼林她们去秀秀姐姐的龙泉剑宗耍耍。
朱敛笑眯眯地说那就给你五天瞎玩的工夫,怎么都该逛完了自家和阮姑娘的那些山头。
裴钱开始跟朱敛讨价还价,最后朱敛“勉为其难”地加了两天,裴钱雀跃不已,觉得自己赚了。
其实当时陈平安跟朱敛的说法,是裴钱肯定要磨磨蹭蹭,那就让她再拖延十天半个月,在那之后,就是绑着也要把她带去学塾。
所以说小狐狸碰上了老狐狸,还是差了道行。
裴钱手持行山杖,给周琼林和刘润云带路,走路带风,乐和个不停,看啥啥好看。这西边大山,她熟。早先撵狗,那么多辛苦的汗水可不是白流的。
在龙泉剑宗,莫说是生了一副玲珑心窍的青梅观仙子周琼林,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刘润云也很拘谨,尤其是当她们见到传说中圣人阮邛的独女后,更是一个比一个老实。裴钱差点没捧腹大笑,只好绷着脸。阮秀当时只是瞥了眼两个陌生女子,就笑望向裴钱。裴钱一路小跑过去,踮起脚尖,在秀秀姐姐耳边窃窃私语道:“师父不太喜欢她们的,死活不愿她们去落魄山做客,但是师父对那啥衣带峰一个叫宋园的年轻修士,印象挺好,所以就让我这个开山大弟子,领着她们来秀秀姐姐你这边逛逛。”
阮秀笑了。
竟然搁下打铁铸剑一事,亲自带路,让周琼林和刘润云受宠若惊,尤其是前者,觉得光是这桩好似天上掉下来的福缘,就够她回到南塘湖青梅观后,赢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虚虚实实的无数好处了。只不过一想到身边这位始终笑眯眯的和善女子,是大骊王朝首席供奉圣人的独女,就觉得回到青梅观后的一些娴熟手段,要更加含蓄些,莫要将幸事变成祸事才对。
刘润云更加单纯,有个地仙老祖的爷爷,也知道更多关于骊珠洞天的内幕,所以是打心眼里仰慕这位身份高、故事多,脾气还特别好的阮仙子。
如今已是大骊王朝众人皆知的地仙的董谷,对此也无可奈何,敢念叨几句阮师姐的,也就师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