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飘出墙头,觉得真是有趣,这类蠢坏之辈,多多益善。如那太守读书人的迂腐之辈也要多一些,才好养活前者嘛。不然若世上都是些聪明人,自个儿与那淫乱银屏国宫闱的狐媚妇人这些同道修士还怎么占尽天底下的大小便宜?
城隍庙内,初一带着那块锈迹斑斑的金身碎片遁地之后,很快就重新露面,将围观的阴冥官吏击杀了大半,最终只留下文判官和那上任不算久的枷锁将军,以及一些个品秩不高的鬼吏。
陈平安一挥袖子,将那些淡金色或是纯银色的金身碎片卷入手中,放入咫尺物。然后继续仰头望向黑色云海,它相距随驾城地面已经不足三百丈。
想了想,他拈出一张先前在苍筠湖上尚未燃烧殆尽的金色破障符,在这之后,再试试看那张玉清光明符。
今夜对抗天劫的第一手,自然还是要靠自家本事。至于之后,便无这瞎讲究了。
初一依旧在整座城隍庙内游弋不定,破空之声嗡嗡作响。
陈平安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些不敢动弹的城隍庙辅官鬼吏。这是刚正忠直,哀悯苍生,代天理物,剪恶除凶?
他只是看了一眼,原本似乎已经打算放过他们的初一便骤然而至,刺透了几个城隍庙罚恶、注寿两司的鬼吏,让他们当场消散。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转过头不再看他们,只道:“还不走?要与我一起待在城隍庙扛天劫?”
那群鬼吏闻言纷纷逃散,只求尽量远离城隍庙,能够离开随驾城那是更好。
一个中年大髯男子此时却走入了城隍庙,在门口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进了前殿,见着了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瓮声瓮气问道:“你这是作甚?于公,我身为郡城本地祇,不该劝你离开,一郡苍生百姓,自然是能少死几个就少死几个。可是于私,我还是希望你别蹚浑水。不是我瞧不起你这剑仙高人的手段,实在是天劫一物最是纠缠不清,不是你扛下了就万事大吉。你既然都是剑仙了,还不明白这里边的弯弯绕绕?修行不易,何必如此?”
陈平安转过身,问道:“你来自火祠?”
汉子点头道:“我真是上辈子造了大孽,人都死了,还要当这火祠的祇,这几百年来就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
陈平安问道:“当年那位太守还是孩童的时候,是不是被你护着送出随驾城?”
汉子咧嘴道:“这话,你要是在城隍爷活着的时候问我,便是再打死我一次,也绝不敢承认的。”
陈平安笑了:“你走吧,不用劝我,反正估摸着天劫一落下,你这没办法挪窝的随驾城祇比我先活不成。”
汉子洒然道:“不打紧。当了一地灵,才晓得啥叫真正的生不如死。半死不如死透,我这就端着小板凳去火祠庙屋顶,死透之前,瞪大眼睛,好好瞧一瞧传说中剑仙的风采。”
陈平安点点头,汉子转身离去,走到大门又突然转头问道:“我这一方祇到底是没能做半点有用的事情,你这剑仙分明是个直肠子的……好人,不怪罪,不迁怒?”
陈平安反问道:“且不说我是谁,什么修为,就说这人世间,真有人有那力气和心性来怪一个好人做得不够好。我不奢望这些人挺身而出打杀坏人,为何骂几句坏人都不舍得?”
汉子哈哈大笑,大踏步离去:“自然是好人好鬼好祇都好欺负嘛,你这外乡剑仙,这种问题,真是问得憨傻了!”
他跨过门槛,双手抱拳高高举过头顶,重重摇晃了几下,然后大步离去,唯有粗狂的嗓音响彻夜幕:“可要不是个傻子,就不会进这蛇鼠一窝的城隍庙。剑仙,莫死!这狗娘养的世道,有点本事的好人已经够少的了!你要是意气用事,真死在了这不值当的破烂地儿,我到时候可要狠狠骂你几句!!”
陈平安朝那压城黑云丢出那张金色材质的破障符,稍稍试探天劫的深浅。
云海底部被炸开一个大如城隍庙的巨大金色窟窿,但很快又合拢。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双手拄剑,仰头望天。
百丈之内,便可递出第一剑。不过相距两百丈之后,倒是可以先出拳。
城隍庙异象出现后,在随驾城内落脚的范巍然当机立断,率领那些宝峒仙境修士离开随驾城,同时让人去提醒依附自家门派的练气士,一起去往苍筠湖,毕竟那位湖君可是欠了她一个不小的人情,谅他在苍筠湖元气大伤后,不敢再像那夜宴席上那般管不住自己的一双贼眼,这才使得晏清得以借故离开龙宫筵席。
之后风波不断,晏清来到随驾城后更是心不宁,莫说范巍然,便是晏清的师侄辈修士都瞧出了些端倪,范巍然对那年轻剑仙的刻骨恨意便又加了几分:敢坏我家清丫头的道心!她可是已经被那位仙人钦定为未来宝峒仙境以及十数国山头仙家领袖的人选之一,一旦晏清最终脱颖而出,到时候宝峒仙境就可以再得到一部仙家道法!
宝峒仙境和黄钺城这么多年来无非是暗中被选中在十数国池塘养鱼的两枚棋子罢了,所谓的打生打死,势同水火,可两家修士真正死了几个?没几个。而且死的都是些看似境界凑合、实则大道无望的,更多死的其实不都是那些附庸门派的修士?
十数国江湖为何已经两百年不曾出现一位金身境武夫了?要知道,最后一位可是被自己师妹和叶酣当年联手斩杀的。如今那些个在世俗王朝耀武扬威的六境武夫,所谓的武学大宗师,这个剑术第一人那个拳法第一人的,哪个不是安心享福、皮囊腐朽不堪的将死之人?
范巍然转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边的晏清,微微一笑。师妹当年不知为何必须要杀死那个金身境武夫,自己却是一清二楚。毕竟这桩天大的机密,便是宝峒仙境和黄钺城,历代也只有各自一人得以知晓。至于其余山头,根本就没机会和资格去觐见那位仙人。而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外乡剑仙,被天劫殃及,不小心死在城隍庙内是最好,这都算便宜他了,不然受了重伤再被自己擒获,相较于宝峒仙境祖师堂的独门秘传,他殷侯的苍筠湖点水灯算什么阴毒术法!
范巍然突然问道:“鬼斧宫那帮不入流的兵家修士就没随我们一起出城?”
她身边一个以郡城现任太守幕僚清客身份小隐于野的自家晚辈修士恭声道:“回禀老祖,他们得了我的消息后,不知为何没有立即动身,推说需要处理一些紧急事务,我不敢继续逗留,便先离开了,最后发现他们一行人往另外一个方向离开了随驾城,暂时不知会不会去往苍筠湖与我们会合。”
范巍然怒气横生,满脸煞气,又问道:“那个名叫杜俞的家伙呢?可曾见到?”
老修士道:“一并见到了,果真如传言那般,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不成气候的东西。”
那晚苍筠湖的动静是大,但是随驾城没有修士胆敢靠近观战。
到了殷侯这个高度的仙打架,你在旁边拍手叫好,厮杀双方可没谁会领情,随手一袖子、一巴掌,你就灰飞烟灭了。何况一件件仙家重器、一门门仙术法可不长眼睛,自己去鬼门关逛游,死了可不就是白死。
所以老修士疑惑道:“老祖为何单独询问此人?”
范巍然脸色阴沉,没有道破天机,只是冷笑道:“回头再找那王八蛋算账!”
前提当然是那个姓陈的外乡剑仙死了,或者在随驾城掉了大半条命。
晏清御风之时,回望一眼随驾城的模糊轮廓,依稀可见有一道金色符箓炸开了天劫云海底部。
她在心中幽幽叹息:那么会算计人心的